贾晨 译
“又要开始认真了!”当我从这里起身将要走向写字台之前,我不由自主地对自己说。现在我坐在这里,想要讲述我那个失踪的朋友、那个蘑菇痴儿的故事,探究其最终确凿——抑或是模糊——的结局。我继续不由自由地自语道:“将这样一个丝毫不惊天动地的故事付之于笔墨时,我竟然开始认真了,这一定不会是真的!在开始讲述这个故事前,一部已过数十年的意大利电影在我的脑海中闪现,由乌戈·托格内吉出演片中的人物:《一个可笑人物的悲剧》,我只想起了电影片名,而不是电影情节。”
我这位故友的故事还远远算不上悲剧,至于他以前或现在是否更加可笑,我也搞不清楚,而且今后也不会弄明白;我再次自言自语并同时写下:“但愿就这样保持下去!”
在我从这里走向写字台之前,又有一部电影在我的脑海中掠过。但我这次想起的不是片名,而是片头场景中的一幕,完全是影片开始的一个场景。这是——又是——一部西部片,由——毫无疑问——约翰·福特导演。詹姆斯·斯图尔扮演经墓碑镇枪战后享誉全球的怀特·厄普警长。在影片开头,他闲散却若有所思地坐在警长办公室的阳台上,沐浴着得克萨斯南部的阳光,帽子戴得很深,几乎遮住眼睛。他在如此祥和的场景中,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这让人心生羡慕和向往之情。但是后来,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受金钱的诱惑,他们离开南部向西北进发,踏上冒险的征程,否则这部影片就不会被称为疯狂的西部片了。但最后,尤其在片尾:詹姆斯·斯图尔再次散发出曾经熟悉的感觉:顺理成章的影响,温柔的聚精会神,使人安静的心境。不仅仅是他们这两位《马上双雄》100,片名中所指的第二个骑兵是理查德·韦德马克:而是在影片结尾,大部分人都被生活消耗殆尽,很多人,可以说是全部。在我现在起身将要走向写字台之前,我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该影片开头画面中的这位警官?他坐在临街的阳台上,半躺着,身子深陷在躺椅里,脚上穿着靴子,舒展着的双腿搭在阳台的围栏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脸上挂着惬意的笑容。
我恰好穿着靴子,舒展着双腿坐在那里。当然不在阳台上,也不在遥远的南方,而是在阴暗的北方,完全远离阳光,双腿放在临窗的凳子上,居于一处墙体几乎有一米厚的百年老屋里,屋外笼罩着暮秋时分的雨雾,来自山区高地那光秃秃的山毛榉林中的凛冽寒风吹过玻璃窗上的裂纹。我的靴子是橡胶雨靴,没有它几乎不能行走,更别说穿越原野和森林了。在我走向写字台之前,我将它“脱下”,脱在房屋门口,放在一件器物旁,一件曾被称为“靴子仆人”的器物,对我而言就是一件用沉重铁块做成的古老物件,做成一个巨大的蜗牛造型,它那一对金属质地触角帮助我的脚后跟从靴子里撬出来。我走了几步,穿过下一扇门进入旁边的屋子,一间小屋,被我称为房屋“附属物”,在此开始伏案写作。
这是怎么回事呢?这进进出出至书桌前的几步算一条“路”吗?是一种“启程”,一种“开路”吗?我觉得是这样,我就是这样经历的,就是这样。在此期间,十一月份的山区高地脚下的平原已经逐渐变得昏暗,我就坐在高地陡峭的山崖旁,平原一直延伸至北面远方广阔的地平线,书桌上的灯亮着,“是应该认真起来了。”
蘑菇痴儿很早以前就是我的朋友,尽管在他中年或老年时,朋友这个词的含义发生了改变。直到他渐渐步入晚年时,他的故事才被视为一个痴儿的故事。关于蘑菇痴儿已经写得不少了,通常情况下,甚至无一例外?痴儿本人自称“猎人”,或至少是追踪者、采集者和自然专家。当然不仅仅有蘑菇文学,蘑菇书籍,还有一种文学,其中人将蘑菇与自己的生存联系起来进行叙述,这种现象在现当代才出现,甚至可以说是“二战”结束后才有的事。在19世纪的世界文学中,几乎没有一本书中出现过蘑菇的踪影,即便出现,也是少数,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且蘑菇与主人公之间无任何关联,往往只代表它本身,例如一些俄国作家作品中的蘑菇,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
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独特的故事,有一个人——尽管只是一个片段——身陷蘑菇世界,这个遭遇对他来说完全情非所愿。故事发生在托马斯·哈代的长篇小说《远离尘嚣》—19世纪末的英国文学——中的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主人公身上,她在夜晚的乡间某个地方迷了路,于是失足滑进一个长满巨型蘑菇的坑里,那些恐怖的东西包围了她,并且不断地疯长,看起来越长越多,女主人公一直身陷蘑菇坑里直至清晨(无论如何这是我很久以前的记忆了)。
那么现在,在这个崭新的——该怎么说呢?——“我们的”时代看似涌现出大量的小说,蘑菇在其中大多遵守了普遍规则,即发挥它在幻觉世界中的角色,不是作为谋杀工具,就是作为一种手段——怎么说呢?——一种“拓宽意识”的手段。
在《试论蘑菇痴儿》中,要讲述的主人公,不同于上述任何一种,他既不是蘑菇猎人,也不是梦见完美谋杀的做梦人,也不是出现另一种自我意识的先驱。或许从动机来看,他还真算一个?这样或那样:这是一个他自己的故事,一个已经发生的故事,一个我时而也在近前共同经历过的故事。不论怎样,这样的故事还从未被写过。
这个故事从金钱开始,始于很久以前,当后来的蘑菇痴儿还是个孩子时。故事从金钱开始,这孩子一直想着它直至入睡。在他整晚的梦境中,所有道路上的硬币都在闪闪发光,随后不见了。故事从金钱开始,对他来说,白天黑夜都缺少金钱,白天黑夜都想着怎样才能得到它。整个白天,无论他走到哪儿或站在哪儿,都耸拉着脑袋,这只意味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脚下,寻找着值钱的东西,即使不是在寻找丢失的宝物。为什么他真的身无分文——就算有,最多也就是几个小小的硬币,没用,完全没什么用。他家里也没什么钱,根本看不见一张纸钞——这些都无关紧要。他到底怎样才能有钱呢?他其实对钱并无贪念——而是贪婪地渴望拥有它:要是有一天他真的有钱了,那他就要付诸行动去花钱,他早就明白,早早就明白,要把钱花在什么地方和用钱做什么。
事情好凑巧,在他从小生长的村子附近,建起了一个蘑菇收购站。那是“二战”结束之后的一段时期。当时,市场交易普遍以一种崭新的、相对于战争时期完全不同的模式重新活跃起来,特别是乡村与大城市之间的贸易往来,城里人对没有品尝过的新口味(无论从热带还是从别的什么地方进口的东西)充满了好奇与向往。尤其是野生蘑菇的交易,和普通菌类有所不同,因为它们既不是在地下室、也不是在山洞中人工种植的,而是纯野生的,每一朵都是经过了长期寻找后手工采摘来的。至少对于那些生活在城市、远离乡村的人来说,野生蘑菇提供了独特而稀少的味道,是一种珍馐美味。
那个蘑菇收购站完全位于森林中,所有的蘑菇都在那里交易,然后满载着运往城市。收购站使童年时期这个渴望有钱的孩子异常兴奋。这个后来成为蘑菇痴儿的人,以前不会为了任何事而进入大自然,丝毫不会:森林里通常只有树叶的沙沙和呼呼声,风吹过森林的呜呜声,或者还有树木簌簌作响的声音。他根本不会为此而特意深入森林或别处,而只是蹲在森林外缘,一直蹲着,静静地待着,背靠大树,面向空旷的大地。
从森林外缘逐渐进入森林,然后直抵森林最深处,是出于所谓的钱的缘故。在他童年时期,这个地区的森林主要是针叶林,山顶上长满落叶松,形成了落叶松岛,光泽闪耀。此外,延伸至岛的地带几乎全部长满杉树,披着它们十分繁茂的针叶外衣。这些树一棵挨着一棵生长着,枝条层层叠叠地彼此缠绕,光线在枝繁叶茂的杉树林中也愈加昏暗。因此越往深处走,就越无法分辨究竟是单棵树还是整片的森林。而最昏暗、最无路可寻的地方无疑是森林内部了。它通常距离森林外缘很近,甚至也就是几步路的距离,能把一个人完全包围起来:人们无法透过那些枝枝干干,那些通常长在下面的枯枝向外张望,无法看见照耀在外面大地上的日光。所谓阳光,其实也仅是恒久不变的昏暗,根本起不到光的作用。(看不见的)树梢间不是“几乎没有一丝风”,而是完全密不透风,更别说听见几步之外的鸟鸣了。
有这样一种光,它源于某种东西,有时在森林的地上被发现,有时半隐半藏在苔藓植物中。这个孩子进入昏暗的森林越频繁,就越经常遇见这种光,在他尚未有收获之前,是的,离收获还早呢。这种情况曾多次出现,以至于后来能发现蘑菇的地方甚至都空空如也了——他完全被这种苔藓植物中的光所迷惑了。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光?一种闪闪烁烁的光。在枯木与苔藓形成的灰暗无光的灌木丛下面,闪烁着一种宛如宝库的光芒。怎么回事呢?是一小片鸡油菌,冲着走近的人们真切地散发着光芒;它们一下跳入眼中,使得身处昏暗环境中的人们一眼就能完全看见它们耀眼的光彩。一种珍宝?是珍宝,一种你可以把它们带到外面的蘑菇收购站兑换成钱的东西,运气好时,最多能得到两张小小的纸币。但通常情况下,估计也就是不满一把的普通硬币吧?——但无论多或少,那个孩子当时都乐在其中,然后他花掉钱,并感到骄傲,多么骄傲啊!一种通过自己的双手挣到钱的骄傲:远离他人,远离“尘嚣”,深入森林,如果找到的蘑菇能堆积成山,即使不是很大的一座,但毕竟这样的寻找关系到珍宝,毫无疑问!
在讲述我的蘑菇痴儿故事的时刻,我又突然想起,这个失踪的朋友从小就认定自己是寻宝者,或者按他的话说,肩负着寻宝者的使命。因此在他眼里,他似乎就是一个命中注定的寻宝者,即便他并没有这样称呼自己,而是?只认为自己是个“不那么寻常的人”。无论如何,每当他离开家、离开父母、离开童年的村庄,跑步穿过草地、牧场和田野,然后上坡前行,最后经过几个果园来到森林外缘,在那里聆听各种各样的树叶发出的不同声音时——确切地说森林外缘几乎全都是阔叶树——他都会有意识地开始寻宝,或者在我看来,他把寻宝想象成一个崇高的使命。
树冠在风里摇摆,寂静无声,球形的树冠挤在一起。他把它们感受为一种规则,或者另外的法则。他的思绪随着树冠的摇曳被吹向了天边。同样,这是一个独立的故事,一个随风摇曳的树梢的故事,仅此而已。可以说,这是一个不是故事的故事,或者说它就是全部故事。边看边听时,他陷入沉思,感到自己的思绪飞向遥远的天边。接着,那些低沉的呼啸声渐渐变成像声音的东西,变成一种声音!这令他多么心潮澎湃啊!因何而激动?无缘无故。他的心随着树梢的摆动起伏。激动的感觉油然而生,犹如你在经历了长期错误的运算后最终顿悟一样,终于顿悟了。对他而言,后来任何汹涌的海浪咆哮声,都无法替代他在森林外缘听到的声音,桦树发出的哗哗声,榉树发出的呼呼声以及橡树发出的呜呜声。从儿时起,这种珍宝对他而言就是确定无疑的。它不是田间路上被压扁的罐头盒,也不是香烟盒。这是树木的球形树冠吗?不完全是。他在树木低沉的呼啸声中所期待的,不是自我愉悦或者置身事外的闲散,而是实现自我的满足。聆听并不意味着要与它们融为一体,而是一种召唤,激励着你去行动。怎样的行动呢?被树木的呼啸声所包围?不全是,亦或完全不是。
就这样,他作为一名寻宝者,一个行家闯入森林外缘,虽然他只是在那里——我此刻在我的书桌前看见他就是这样——架着他的大脑袋,那颗越来越大的脑袋,一声不响地闷坐一下午。他有时挠挠头顶,有时拿起一棵蒲公英吹起来,但吹出的声响完全不能与树叶声形成和弦,而是突兀的跑调,就像牛放屁的声音。后来他也同树木一起颤抖不停,并非激动所致,而明显是由于黄昏将至、气温降低的缘故使他打起冷战。最终,他带着自己那看不见的珍宝慢吞吞地回家,在家里打断母亲责备的话语。母亲早在那时就常常担心儿子走失,因此只敢温柔地轻微责备他,但他每次总是——父母应该会料到,无需他特意解释——在半路上就情不自禁地踏上寻宝之路。
另外,我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我这个蘑菇痴儿朋友,在童年时曾幻想自己拥有施展魔法的力量,尽管这样的念头只是偶尔出现,或者也就出现过一次。他相信自己能够感觉到身体中蕴藏的魔力,藏在肌肉中,在他施展魔法时积聚,并形成独一无二的魔法肌肉。——怎么变魔法呢?用什么东西变呢?——他本人。——怎么变呢?变成什么?——他想把自己变消失,用积聚的肌肉力量,让自己瞬间在所有人眼前消失。从所有人的眼睛里消失,同时又待在这里。不对,不是这里,不是原地,更多是永远存在,让大家更加感到存在,让所有人惊讶不已。——那么我现在如何看待那个孩子在当时肌肉积聚的样子呢?——无非是顶着一颗比任何时候都大的脑袋而已,像是肿胀了一样。我听见了:那家伙清清嗓子,咳嗽几声,窃窃暗笑,略显羞涩但不是受打击后的垂头丧气。我用鼻子嗅嗅,闻闻味道:我的朋友,那个邻居男孩,他不会放弃。他确信自己下一次能够成功,就算不成,那么他也一定会在什么时候,成功地使用魔法消失,从众人眼前消失。
那个他曾在两三个夏天把宝贝兑换成现金的蘑菇收购站位于村外一所偏僻的、孤零零的房子里。相比这个地区的其他房子,这所房子显得高大宽阔,外形与建筑方式也与众不同。它看起来十分简陋,外国样式,既非农舍也非市民住宅,而是当时一种典型的“穷人住房”。在其中一扇布满灰尘、局部用纸糊的窗户后面,有个一动不动的玩具娃娃沉默地把眼睛睁得老大。这种破旧超乎了现代人的想象。——除此之外,房子里空空如也,悄无声息,连旁边的房间也空无一人。事实上,它是作为避难所用的,或者说收容所,为战后某个相邻的斯拉夫国家流亡至此的、或只是从其他国家来此落脚的家庭充当临时避难所。一直以来,能住人的仅有房屋底层,一个漆黑且无门的穴居房。上面两层空着,无法住人,外表看起来残破不堪,不是战争造成的,而是在更早以前就已经形成的残破景象。如果把房屋底层锁起来,那么整栋房子内部,从上至下空空如也,人们只能伸进脑袋,跨进入口一步就再也无法前行。它完全不是一所居住用房,即便要算的话,也不过是破破烂烂的地下室而已:倘若你再多走一步的话,没准它就会彻底坍塌。
在这里,有一户外国家庭蜗居在底层,看上去犹如消失在地表似的。全家上下几乎都是一副主人派头,甚至连小孩子,或者更小的孩子亦是如此。他们来这里做生意,在这块陌生的土地定居后不久,便立刻全心全意地投入到生意之中。他们的头脑转得飞快,每一次,当我的蘑菇痴儿带着他的货物站在并不存在的门槛上时,他们总会接连从避难所中走出来,其中有一个人,也可能是个年纪比他还小的孩子,用一台战前人们使用的秤开始称量。秤自带两个秤盘,一个盛放货物,另一个加放砝码。
大多数情况下,他都不是唯一的供货人,仅在第一年夏天,蘑菇收购站刚刚建起之时,他曾是唯一的供货人。随后,在那年夏末和之后的几个夏天里,这个地区采蘑菇的人数逐渐增多,于是,这座残破不堪的房屋门口总是挤满了卖蘑菇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称量蘑菇的秤也逐渐被移出屋外,最终摆在了穴居房的入口中央,仿佛成了贸易的标志。毫无疑问,其他供货商每次都带着比他更多的蘑菇前来;他们扛着大包,背着筐子或背包,两只手全占满了,还有人拉着小车。相比之下,他只是拎着他的货物一前一后地甩动着。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尤其是妇女们对蘑菇的生长地了如指掌。收货商在称量他那少得可怜的蘑菇时,总是保持着从头至尾一成不变的注意力,每次都仔细称量,然后付给他几枚硬币。
独家经营,独家主宰:经过一年又一年的夏天,这个乔迁至此的家族愈加兴旺。虽然他们居住的破烂房子依旧如故,但房前却停了一辆送货小卡车,确切地说,是一辆锈迹斑斑的翻斗拖拉机,随后变成了几辆,然后就变成了崭新的。三年之后,人们在那丝毫未曾改变的破房子前,亲眼看见他们坐进了小汽车,而且不是那种被人淘汰的、在当地多数人使用的旧车。毫无疑问,这些财富——假如它值得称道的话,那也算一种特别的财富,有别于这个地区被公认的财富(一种无形的财富,即贵族身份)——后来当然并不仅仅依靠早期在避难所中红红火火的收购生意而获得:这个家族,包括家族中的每个成员,这几年也投身于森林采蘑菇的活动中。在此期间,他们越来越清楚该去哪里采蘑菇,因为有个别本地人,为了换取少量的养老金或者死亡保险金,可能将蘑菇采摘地的位置信息卖给了他们。
在蘑菇痴儿人生的第一阶段,也就是蘑菇痴儿童年岁月的第三个夏天,他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就是向山里最深处的森林进发,深入森林尽头,穿梭于生长着杉树、落叶松以及瑞士五针松的森林中。在路上,他要是遇到了一个,不,不止一个,而是好几个来自那个家族中的成员,他们远远地朝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走近之后意思就更加明显了——这表示他这次什么也别想找到,蘑菇地已被扫荡一空,连个蘑菇的影子也没有了。
还有一件特别的事情:根据他的讲述,他唯一记住的采摘者家族或者收购商家族成员,是这些年中从未参与过热闹忙碌的蘑菇生意、置身于家族圈子之外的那个人。另外,作为一个异类,她完完全全被人忽略:当时她被称为痴呆儿或智障儿,一个傻乎乎的女孩,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女孩。她几乎从不出现在人们面前,也可能是那个发展壮大的家族总把她藏起来养活着。他只记得唯一一次与那个痴呆儿待在一起时的情景:那次他卖完蘑菇,换来的硬币在裤兜里沉甸甸的,非同寻常,于是他带着一种放纵且好奇的心情,在这个孤零零呈半废墟状的收购站四周游荡。在房子后面一堆乱七八糟的、曾经也许是葡萄藤蔓的枝枝杈杈那里——她父母家的葡萄架还在开花——他偶遇了这个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她的脸颊上长着圆形红斑,鼓鼓凸出的眼睛在他的记忆中也是又圆又红。她蹲在一个像是供挤奶用的板凳上面,咧着嘴朝他笑,不对,是抿着厚厚的嘴唇含笑注视着他。她要躲在房子背后的角落不让人看见吗?但她拦住了他,和他讲话,就那样自言自语地说着,仿佛她早已等待着某个人的到来,某个和他类似的人,不对,就是在等待他。她的所言所语,听上去与她红斑的脸颊以及发亮的眼睛极不相称,事后再看,也并不是不相称。光线太强烈,她的脑袋无法承受。上帝想要惩罚她,但假如她真的知道究竟为什么就好了。上帝发出的光不断地打在她的额头上,可惜她的额骨太厚,光始终无法穿透那里。啊,上帝使她多么痛苦啊,这是怎样一种持久永恒的痛苦啊,为什么呢?突然间,她站起身,拉起连衣裙,准确地说是罩衫,然后当着这个陌生孩子的面开始小便。但他什么都没看见,除了她过高的鞋帮,这也许是为了扶正并支撑女孩虚弱的双腿。另外,其中一只鞋上露出羊毛袜子的一角——另一只鞋里的脚是光着的吗?不是,那是因为袜子完全滑进鞋里了,一直滑到脚后跟——这在当时被称为“饿死”——,袜子在鞋子里面被“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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