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他九岁那年发生了什么?这并不难记起。那年夏天十分炎热,弟弟的厌世倾向开始萌芽。我记得他整日里都在河边的沙滩上徘徊,在烈日里暴晒。忽然有一天,他在自家的门口摔断了脖子。我看到他跌下去的,摔得并不重,而且是慢慢地向下倾斜,最后着地,可是他太孱弱,脖子还是断了。从医院回来后就是长达一年被固定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小小年纪的他竟说出“还不如死了的好”这样的话来。我坐在床边给他读书本上的故事,当他脸上显出厌烦的神情时,我就提议和他一起来做一种幻想的游戏。我对他说,他完全没必要认为自己是摔断了脖子,他可以这样想:是他自己想换一个脑袋,现在通过手术,他的脑袋已换成了比如说,一只猫的脑袋,现在他可以像一只猫那样想事了。为了这个他必须付出代价,就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养伤。弟弟听了我的话笑起来,最艰难的日子就在我们的奇思异想中过去了。后来他恢复得十分好,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从那时起他就产生了摆脱你的念头。”老女人继续说,“他说你这种人,判断事物常有很大的误差,自己还一点都不知不觉,所以他要远离你。再说和你同住一个屋顶下,他只会变得越来越虚弱。”
“也许他不再需要我了,可为什么要恨我呢?”我绝望地看着漆黑的玻璃。“他信上说一个人在这里很寂寞,很没意思。我以前没想到这里的环境会是这样的,来看了以后才知道。”
“于是你就把他的意思理解为他想回到你身边或只要你一召唤,他必定跟你走。你果然是个武断的人啊!”她嘿嘿地假笑起来。
“我是非常想念他的。”我气急败坏地说,“这种思念不是您所能理解的。”
“那当然,那当然。因为你一直控制着他嘛。那种好事情谁又会不留恋呢?从前他成了你发号施令的对象,你对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的灵魂在哭泣……有一回他要去河里游泳,你为了让他在家里陪你,硬是不让他去。”
“根本不是这样的。因为他的伤没好,医生禁止他做运动。我怎么会不让他去游泳呢?我自己酷爱游泳。啊,这世界出了什么毛病,他竟然对您说这种话?”
“他对所有的人都说了,那又怎么样,在刮大风的日子里——你看周围有多么黑。你再仔细听,宿舍里所有的人都在不停地说话,为什么呢?因为只能这样,要不停地说,说着说着,你什么全掏出来了,你弟弟的情况也如此。不然的话,我怎么会熟悉你的情况?以句这孩子确实有点怪,只要风一停,他就一言不发了,一般是闷在家里搞剪报和喂这几只小鸡。”
“他会不会在这附近?”
“有可能的。但他说过要等你离开后他才会出来,他还说你不可能不离开的,因为你一定惦记着你的工作、家庭,以及其它那些庸俗的事。”
原来都在他的策划之中,原来他看透了我,将方方面面的情况都估计到了。一刹那间,仿佛有一道光照亮了我褴褛的身体,但马上又熄灭了。弟弟的意思是不是说,只要我抛弃一切“庸俗的事”,下决心在此地永久地等下去,他就会出现?会不会又是一种诱饵呢?他并没有给我这样的允诺,我也不可能抛开一切。我发觉自从找到了这里之后,要和他见面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了,而在过去5年中,我基本上没考虑这个问题。我这个人,很少预测事物的未来,也不够敏感,我基本上是糊涂地过日子的类型。弟弟是怎样一种类型呢?在我的印象中,他柔弱、体贴、宽怀。他是怎么生出这种犀利的眼光来的呢?还是他从来就掩盖着自己的本性?我真是一点也没觉察到啊。
六点钟左右,那老头进来了,他是来给我送饭菜的。我坐下来吃,似乎每一口都吃进了几粒沙子,我皱起眉头咽下去,耳边全是吓人的风的呼啸声。老头看着我,老妇人也看着我,他们俩好像在交换着眼色,也许有什么事在酝酿中了。
我吃完了,拿着碗到卫生间去洗,就在水声中隐约听见他们在高声交谈,待我关了水龙头来听,他们的声音又小了下去,而风声又太紧,结果是什么也没听清。我洗好碗回到房里,他们两个就同时住了嘴,板着脸坐在那里。
“你什么时候走?”老头又问我。
“你们要赶我走吗?”
“当然不,怎么会有这种事,一切都是自愿的,我不过问一问你,好掌握情况,以便心中有数罢了。你说得真难听,谁要赶你走啊?”
“我不打算走了,我要住在这里。”
“你撒谎。”老头瞪着我说,“你怎么会住在这里?你夸大了你的情感。”
“也许吧,但我现在不想走。”
他们俩对视了一下,神情僵硬地往外走,他们一开门就有一大股灰沙卷进来,纷纷扬扬地落在整洁的床罩上。我记起弟弟过去的洁癖,连忙将门关好,将床罩拉起来抖掉灰,又重新铺好。这时我一抬头,看见墙上又贴了一张剪报,浆糊还未干,是新贴的。这一定是小卖店的老女人刚才贴上去的了,奇怪的是那剪报上也有弟弟的笔迹,而且墨水也是新鲜的,好像是刚写下不久。“思想的误区”——弟弟用红笔批道。再看文章的题目是:“吃生菜的利与弊。”下面的正文全部是黑体字,这也是很反常的,我从未见到报纸上用黑体字刊登这种文章,但这又的确是一张剪报,角上有“科学日报”的字样。我想读一读这篇文章,可是眼睛发花,刚看了一个字就迷糊一片了,用力眨眨眼再看,一会儿又是迷糊一片,原来我是瞌睡上来了。
我不敢关灯,就这样和衣在弟弟的床上睡去。
夜里被敲门声吵醒,一看钟,才两点钟。
门被推开了,进来三个穿雨衣的人,两男一女,女的就是小卖部的老妇人,两个男的都不认识。老妇人一进来就神情严肃地将耳朵贴在墙壁上仔细地听,两个男的则怕冷似地缩在雨衣里,立在旁边等候。过了一会儿,老妇人离开墙,对我说:
“你必须跟我们转移,这房子随时有垮掉的危险。”
她俯下身去,将小鸡捉进她带来的一个竹笼子里,然后叫我跟在她身后出门。他们三个人手里都拿着电筒晃来晃去的,楼上下来了很多人,也拿着手电筒晃来晃去的,大家都在交谈,似乎都在谈同一件事。我们很快地汇人了大队人马,朝一个方向走去。我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是在楼里走,因为风是在外面吹,沙子也没有扑到脸上来。不过我又不像在楼里走,因为走了好久都没走到头。
“前年我们到过那地方,你不会忘记吧?我看你不会忘记的。那里有座木桥,桥底下并没有河,可能很久以前有过河,后来干了……”一个女的在低声说。
“我是有点忘了,可是经你一说,我倒又记起来了。是啊,我们稀里糊涂地闯进了那种地方,我们没有准备。”另一个女的说。我忍不住急走几步,扯住前面正在与那两个男的交谈的老妇人,问她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走的是一条地道。”她简单地回答我,甩开了我的手。
周围的人群发出嘈杂的喧闹,甚至有人吹口哨。我仔细倾听了好久,发现现在大家并不是在交谈了,也许他们已经交谈完了。现在他们漠无表情,口里重复着同样的话,说了又说,有时是相同的三四句,有时只有一句。当一个人在说的时候,旁边倾听的一两个人就使劲地点头,扭着脖子“嗯嗯”地应和,还激动得要用手去搂那个人的肩膀。那个人说得不耐烦了,听的人又开始说,还是重复那人说的,而那个人又“嗯嗯”地应和,脸上显出热切的样子,巴不得他说得越多越好。
终于大家都停下了脚步,都开始席地而坐。我扫视了一下周围,看出这是一个地下广场。我是唯一一个没有交谈对象的人,孤零零地坐在人当中。老妇人在我前面说话,可是她早把我忘记了。听着耳边那些念经一般的说话声,我设想着要是弟弟在这里会是什么情况。一次两次他也许可以像我这样坐在一旁沉默,可是5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如果他没有学会他们这种说话的方式,他有可能做些什么呢?老妇人说,他把什么全告诉她了,是在怎样一种情况之下告诉她的呢?他在这些人当中走来走去,焦急、孤立、恐惧,于是发生了那一幕……我觉得我慢慢地接近那个核心的问题了。
“星期三我去一个维族家里做了客。”老妇人对那两个男的说,“他们家有一只大木柜,木柜里藏着一瓶一瓶的陈年老酒。星期三我去一个维族家里做了客,他们家……”
那两个男的半闭着眼,陶醉地点着头,像婴孩一样张开口,发出“啊、啊……”的声音,手指头不安地在自己前襟上抓来抓去的。
我站了起来,在晃动的手电筒的光芒里乱走。这个地方十分大,我走了好久,到处都是那些穿雨衣的人坐在地上,所有的人都在聚精会神地说或听同样的话。这些人是从哪里涌出来的呢?或许弟弟也在他们当中吧。有好几次,我踩着了别人,于是引发一阵小小的骚乱。每次我都吓得乱窜,其实并没有人来追我,乱哄哄地闹一阵,被踩的人又恢复了他的谈话。
有人在我背上拍了拍,是同飞机来的老头。
“你不要到处找他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说完就用手电筒照我的脸,照得我眼睛放花。我正要发作,他又拖着我往墙那边走。
那个人背对着我们在自言自语,他也是全身裹在雨衣里头,当他转过身来时,我几乎要失口叫了出来。
当然他不是弟弟,他是一个很熟很熟的人,以前差不多天天见面,他脸颊右边有颗痣,我到死也不会忘记。可是他到底是谁呢?有一下,我差点就要说出他的名字,可又堵住了,而且有关他和我的种种联系也像千丝万缕抓不住的游丝一样,从眼前飘荡而过。
请勿开启浏览器阅读模式,否则将导致章节内容缺失及无法阅读下一章。
相邻推荐:残雪文学观 艺术复仇:残雪文学笔记 吕芳诗小姐 情侣手记 美人 思想汇报 地狱中的独行者 残雪文集第一卷·苍老的浮云 侵蚀 辉煌的裂变 洗澡 永生的操练:解读《神曲》 紫晶月季花 解读博尔赫斯 一株柳树的自白 我讲个故事,你可别当真啊 灵魂的城堡 边疆 残雪文集第二卷·痕 垂直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