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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凿(第3页)

“谁?我没有看见呀。你来得这么晚,我已经让你大哥把留泥井掏过了。我先就不该叫你的,我总忍不住用一种功利的眼光来看你。早上我一起床就想,三弟是我的儿子嘛,我养活他,他什么都不干,现在留泥井快满了,让他来帮我掏一下也不过分嘛,他凭什么成天不干活?太过分了。你看,结果是你来得这么晚,别人替你干了,我又错了。”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在院子里兜了一个圈,她这些话就像是说给一个看不见的人听的。

我还不甘心,东找西看的,想找出那个和她吵架的女人来。我想,如果真的并没有谁在屋里,她干吗要那么起劲地吵呢?我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快三十岁了。”我谦卑地说道,缩在围墙的阴影里。我看见满院子亮晃晃的,觉得不大舒服。

母亲似乎很沮丧,一挥手,冷淡地对我说:“进来吧。”

到了屋里,她倒在围椅里长长地叹着气,又说起掏留泥井的事:

“本来这事谁做都一样,可我就是忍不住,念头一转就转到你身上去了,这是我这一生的大弱点,现在年龄大了就越发厉害了。因为昨天我知道你去了你父亲那里,今天一早我就想起了留泥井的事,就像是无意中想到的似的。你一直挨到现在才来,说明你在心里仔细的衡量过了。你一出生你父亲就说,这个家里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有时我想,你一件一件都要搞清楚的,包括你出生前的那些事。有时我又想,没那么容易吧,多少人耗费了一生的精力,到头来还不是蒙在鼓里。”

她不说话时,那张涂着厚粉的脸成了一个假面。她闭上眼,似乎精疲力竭了,可能是刚才那场争吵把她搞成了这样。我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可能母亲一个人在家时常常这样发作?要知道,她可是精力旺盛的女人啊。可以想见,那衰弱古板的老园丁是怎样压抑了她的天性!怪不得她当年极力主张我搬开,她可不喜欢让我看到她失常的举动。

家里的家具和摆设全都是几十年的老古董了。我从小就熟悉的这张粗笨的大方桌,桌面的油漆早已磨光,以前父亲每次出走归来都要坐在桌旁沉思默想一阵,用骨节分明的指头敲击桌面。现在这张桌子上总放着一件古怪的东西,这东西完全没意义,但每个坐在桌旁的人都喜欢将它拿在手里把玩,这东西有点像一根兽骨,又有点像一个镇纸。客厅里放着几把大木围椅,也是那种结实而又粗笨的式样。靠墙有一排食品橱,这些食品橱都异常高大,似乎暗示着往日的堂皇生活,可现在里面都空空的,因为长年不打扫都长了霉,变成了黑色,蟑螂在其间频繁地穿行。我记得母亲说过好几次要把这些食品橱扔掉。一切都还是我小时候的那种样子,同样的房子,家具,厨房里散发出同样的酸排菜的香味,走动时木板壁发出同样应和的响声,只是父亲不在了。母亲对这一点似乎没什么感触,可能她已经习惯了父亲出走的事,她看上去很平静,似乎并不觉得父亲这一次的穴居与以往有什么大的区别。我想,唯一的不同只在于:以前父亲从不说清楚是去什么地方,行动诡秘,这一次却在出走前明确地告诉家人:他是去招山的一个洞穴里,这个洞穴是他在一次捕蝴蝶的时候找到的,那地方既隐蔽又容易与外界联系,是他安度晚年的好处所。我记得当时母亲和两个哥哥都对他的招认不感兴趣,父亲话还没说完,他们三个人就讨论起当天报纸上的一桩新闻来了。母亲事后告诉我说,父亲说的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她都为他这次行动作了两年准备了,他去哪里还不是一样,她可不想深究下去。

我想着这些事情时,母亲从围椅里醒过来了,她脸上的白粉往下直掉,弄得胸口上一片白,她掏出一条手巾扑打了一气。然后她坐下,伸手拿起桌上的那根骨头样的东西,放到嘴边,用门牙轻轻地啃了起来,发出嘎嘎的声音。

“爸爸成了园丁了。”我冲口而出,眼前又出现那个花园。

“嘿嘿,三弟真执着啊。好像你父亲本来就是那种职业吧?”她放下骨头,走到我跟前,将满是皱纹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好像在安慰我似的。

“我坐在这个地方想心事,往事如云啊。这张桌子,这些个食品橱和木板壁都挤压着我,我就走到院子里去,编造了那个留泥井的谎话。我一时心血来潮就想到了你,我把你叫了来,其实留泥井上个月才掏过,干干净净的。这样你就成了我谎言的一部分了。好久以前,也是在这个客厅里,不光彩的事不断发生。我记得我们一家忽然幻想过另外一种生活,你大哥提出去办一个养鸡场什么的,你父亲与他争论得面红耳赤,还动起手来,两个人都气呼呼的,我知道他们两人都是在开玩笑,相互找乐子,因为这里实在是太寂寞啊。后来你大哥搬走了,还是常回来,我看他是人走心不走……我说到哪里了?对了,关于谎言,当你编谎话时,你的脖子就变得像长颈鹿一样,从窗口伸出去,有时还可以吃到屋顶上的瓦森呢。因为屋里这些个东西的挤压,我现在动不动就说谎,你也看出来了吧?你可不要说给你父亲听,他会大吃一惊的。”

“说不定你看见他现在的情况也会大吃一惊。”

“怎么会呢?他能有什么情况呢?都是约定了的事。倒是有一件事我放心不下。你父亲有一把指甲钳,是用了三四十年的老东西了,他把它藏在这屋里的一个地方,他还将那个地方指给我看了看,这是他临走的那天早上的事。我把那个地方忘记了。本来好像没什么,不就一把指甲钳嘛。慢慢地我就不安了,不由自主地到处找。今天早上我又想:‘会不会埋在院子里呢?’我在院子里转了又转,这里挖一挖,那里翻一翻,一直搞到你来的时候。你父亲这个人真是老奸巨滑,谁能跳得出他的掌心?所以他去不去山洞里穴居还不是一样。”

母亲脸上的白粉现在已经掉光了,有种邪恶的表情从她脸上的皱纹深处漾开来,她的样子既衰老又阴险,我平时从未见过她这种样子,不由得有点害怕,我一直认为最不可捉摸的人是父亲,他来去无踪,行为古怪,可是这一瞬间,我忽然悟出最不可捉摸的人其实倒是母亲。她一个人呆在家里的方式实在奇特。我们这里有很多老年人都爱旅游,只有母亲从来不外出,她坚守在这个家中,她似乎在这些陈年古董之间漫游,其实她对它们也是视而不见的,她之所以在它们之间漫游,是为了找东西,找的那些东西都是父亲遗下的,至于找没找到,我从来没听她说起过。我看见她在院子里东挖西翻的,还凶狠地与不存在的人吵架,一开口就对我说谎。最近她说她要扩大社交了,可我从来没见过谁来她这里。她总是精心搽好粉,戴好假发出去,天知道她出去搞什么。她和父亲一定在一些重大的决定上有很深的默契,父亲的穴居也许真的是他们俩合谋的结果,可为什么那一次她与父亲幽会回来要躲在房间里哭泣呢?我面对着眼前这张衰老的脸,思绪就变成了一些游丝,是的,关于她的一切全是无法捕捉的。

“妈妈,你不想去山洞里看一看吗?”

她连连摇头:

“不,永远不!为什么要去?就因为他穴居了吗?穴居只是一种姿态,再说他自己也没把那当回事,只不过是随随便便往山洞里一搬,心里所想的,还是我们这里这些事,不然他把你叫去干什么?指甲钳会不会藏在食品橱后面呢?我早说过要将这些食品橱扔掉……我的确记得清清楚楚他向我指示过藏匿的处所,这件事绝不是在梦里发生的。”

她果断地站起来,从房里找出一把锤子,打开碗橱的门,去锤那些背板。她搭的椅子没放稳,随她的动作摇晃着,可她不管这些,锤一阵又反过身来问我:

“看看下面,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没有?”

“没有,妈妈。”我厌恶地答应了一声,悄悄地溜出了门。

在街上,看见大哥大嫂正匆匆往这边赶,后面跟着他们那愁眉苦脸的儿子,他们看见了我,跑得更快了。

“妈妈怎么了?”大哥喘着气问道,两眼恐怖地张大了。

“好好的。你们究竟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我说完这话之后,看他俩耳语了一阵。

他们不肯说出他们担心的原因,只是问我听到了什么流言没有。

“你看我们有多苦,成天被这种事弄得昏头昏脑的。”他的表情的确是苦不堪言,“我们的行动处处受限制啊。”

大嫂想起了什么,突然问我:

“你是听到了什么才到妈妈这里来的吧?你倒好,成天无所事事,想来就来,要说我吧,每天上班累个半死,回来还得干家务,好不容易干完要休息一下,你母亲又来捣乱,这不,又到你们家来了。”

我羞愧地低下头,一声不响。

我又回到了我的小床上。这里光线阴暗,周围的家具若隐若现,虽然外面总有人不断地上楼下楼,将皮鞋用力在水泥地上摩擦,时间长了,这种事也是可以忽略的。我闭上眼睛,再一次将思绪集中在那只鸡的问题上。

芦花鸡是一个月前进来的,现在我们这里已经很少见到芦花鸡了。这只芦花鸡是母的,并不健壮,还有点干瘦,有点肮脏,样子也不漂亮,乍一看有点凶,再仔细看又发现并不是凶,而是生就一副冷淡的面孔,我对鸡们总是注意观察的,还从没见过这种神气。一般它们总是将心底的欲望付诸行动与表情,要么东啄西啄的觅食,要么仔细倾听人的呼唤,以便尽快享受到美味,可是这只鸡,你呼唤它也好,吓唬它也好,它毫无反映,它在房里慢慢地转圈子,既不觅食也不害怕,就好像聋了一样。

当时我正躺在现在这个位置,我撑起上半身,想要将它看个究竟,也想确定一下这只鸡不是我的幻觉。为此目的我还特地打开了电灯,我就着灯光将它身上的片片芦花都看得清清楚楚。芦花鸡对于我开灯的举动仍是没有反应,它又站了一会儿,就走出了半开着的门——那门是大风吹开的。我注意到它临出门之前稍微踌躇了一下才迈步。

此后它又来过两次,都是旧戏重演。最后这次我忍不住将床上的枕头朝它扔了过去。枕头打在它尾巴上,它的确吃了一惊,发出几声低鸣,然而很快镇定下来,迈着它固有的步子出门了。

芦花鸡的事使我原有的沮丧情绪变得更为沮丧,我只要一躺下就免不了想起它,它那不好看的样子,它那冷淡的神情,这一切,使得身下的木床硌得骨头更痛了。有一天深夜醒过来,周围的家具和墙好像全消失了,拉线开关本来是在墙上,现在墙的位置一片空虚,也就没法开灯了。可能我是睡在野外,不然怎么会冷得发抖呢?而我对床被移到野外的事又完全没有准备,所以盖的被子也不够。虽然将垫的褥子也卷在身上,还是冷得不行。寒气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我睁着眼,眼前什么都没有,我又爬起来用脚往床沿下面探了好几次,根本探不到地面。出于谨慎胆小的天性,我决定呆在床上不动,也不发出声响。黑暗中,我顽固地盯着前面的一个方向,我坚信前面总会要出现一点什么的。我盯了很久很久,什么也没出现,我的眼睛疲劳得要死。最后,有一点朦胧的亮光映进我的眼帘,那光线却是从我背后发出的,原来我弄错了方向。我扭转脖子,看见那微光是从窗帘的缝里透过来的。慢慢地,我房间的整个轮廓又呈现出来了。

芦花鸡还会不会来呢?

为了谈论芦花鸡,我和母亲吵了一架。母亲是很少来我这里的,那天我还没起床她就来了,我有点意外,因为前几天我去父亲那里后她才来过。见她坐在床边,我干脆懒得起来了,就躺着与她说话。开始说了些什么不记得了,没多久,她就提起二哥的事。似乎这就是她来的目的。她和二哥的关系好像恶化了,她说二哥近来越来越目中无人,在家里称王称霸,搞得她心绪低沉。昨天他竟然提出要把餐桌搬到院子里去,还说房子太老了,里面一股陈年霉味,露天就餐有益健康什么的。

“以前你父亲在家时他可不敢这样,他总是缩在角落里。我们这个家庭在迅速地分化,连我都有点不能适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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