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房被风刮倒了,武妹子带着两个后生和一个老汉来帮我们重建。他们腰间插一把砌刀,除此之外两手空空,像是来玩耍而不是来施工的,但一旦动手就变起了魔术。木板顺手取来就顶成了支架,砖块顺手取来就当成了锤子,橡皮管注入水就成了水平仪,几根茅草结上再拴上个石头就成了垂直仪……如同任何物件在武林高手那里都可成为杀人利器,眼下的任何废物也都不废,都能一物多用,都精神抖擞生龙活虎大闹乾坤,成为了施工最需要和最合适的工具。他们就地取材,点石成金,左右逢源,原本是可以空手而来的。
他们并没有分工的合计,一声不响地各行其是,这里敲敲,那里戳戳,这里咣当剧响,那里灰雾突起,让外人觉得简直混乱如麻。但砖块刚摆入位置,灰浆就送到了;灰浆刚抹完,木梁就架上了;木梁刚架完,檩条不知何时已经无中生有;檩条刚钉好,茅草不知何时已经蓄势待发。一点时间都没有浪费。任何工序都不曾耽搁。他们好像是在用脚步声和砖木的声音相互联络,一直是用双肩、背脊、屁股来相互关切然后及时呼应,顶多笑出两声,就算偷偷议决了一个个难题。一切都表现出内在的丝丝入扣,珠联璧合,水到渠成,势如破竹,完全是一篇一气呵成和有声有色的精彩美文。待工程哗啦啦地完成,他们全身甚至干干净净,一个泥点都没有。地上也基本上干干净净,砖没剩一块,灰浆没剩一捧,全都恰如其分用到新房子那里,就像美文家那里没有任何浪费的素材或词语。
只有两根竹子丢在沟里,看来弃之无用,是唯一的败笔。老汉也不放过,顺手将其破成篾条,给我们编了一个竹篮。编竹篮的时候,他还顺便给我们讲了个故事:他家的狗怎样咬死了一头野猪。
他们不觉得做这样的事有什么不了起,不觉得他们就是盖房子的武林高手,就是玩泥弄木的美文家,更不觉得他们顺手编出的竹篮,完成了一个尽善尽美的艺术至境。他们以为艺术只属于文人骚客,只属于大牌的艺人和画师,而那些社会中的上流人士也从来自居艺术的主人,觉得农民粗鄙可怜。但是如果让他们来盖一间房子,事情会怎么样呢?如果让农民来评点一下他们的盖房过程,事情会怎么样呢?农民会不会觉得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病句,每一声吆喝都是错别字,每一道工序都充满着可笑的生硬和杂糅,而最后那个勉强叫作房子的东西一定粗俗无比不堪入目?
农民不会这样说的。社会不承认他们的艺术品,没收了他们确认和解说更多生活美感的语言能力。他们喝完茶,拍拍手就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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