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主并不赞同我的想法。”
说到这里,教士重新陷入沮丧。他的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昨天的遭遇实在太可怕了,那恐怖的感受仍旧残留在记忆里,像一道不易痊愈的伤口。他下意识地双臂抱住自己,嘴唇颤抖,一半是因为恐惧,一半是因为他意识到,所谓的启示也许并非神的本意。
萨仁乌云歪了一下头,似乎想从另外一个侧面观察柯罗威教士。在铁锅腾腾的蒸汽中,教士的表情不停发生着细微变化,这个人的内心一定处于纠结与矛盾之中。
她为自己盛了一碗奶茶,却只是沾了沾嘴唇:“可你一个人带着这些动物,穿行了这么远的草原夜路,而且遇到了我。要知道,最大胆的牧民也不敢在夜里这么做,而你却带着这么多野兽做到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它确实发生了。”
柯罗威教士怔住了。他对那一夜的事情实在是没什么记忆,事实上,他刚刚才从那种空灵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还没来得及重新用理性审视自身的处境。经过萨仁乌云一提醒,他才觉察到这其中的微妙味道。
教士闭上眼睛,努力地回忆,可最终还是没有想起来。他脑海里浮现的最后画面是跪倒在老毕的尸体前方,任由崩溃的情绪淹没自己。
“车队遇袭确实发生了,老毕和他的同伴都死了,建动物园这件事已经注定无法实现。如果方便的话,希望你能把我带到赤峰州,我要跟总堂联络……”柯罗威教士虚弱地说道。信心是一回事,现实则是另外一回事。
萨仁乌云突然俯身凑近柯罗威教士,让他有点儿猝不及防。女孩的声音很执着:“你的动物都在吗?”
“嗯,是的。”
“你还活着,对不对?”
“没错。”
“那么,你到底想不想在草原上建一座动物园?”
“想。”
“是因为别人让你这样做,还是你自己想这样做?”
“当然是我自己。”
萨仁乌云拍了拍身旁的羊毛靠垫,无比认真地说:“我不了解你所信奉的神明,可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你的神不愿意这样做,他在一开始就会阻止你,不是吗?”
柯罗威教士注视着姑娘的双眸,她并非基督徒,可他能感到一股力量传送过来。他忽然明悟,这不是一次挫折或否定,这是一次试炼。上帝从来没有抛弃过他,只是在试探他的信心是否坚定。
他深深地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愧。这是多么明显的一件事,任何一个信心坚定的教士都应该在第一时间想到。可自己呢?在遭遇挫折时完全崩溃了,居然还去质疑上帝的意旨,需要一位异教徒提醒才如梦初醒。
柯罗威教士仰起头来,朝蒙古包的天顶看去。金黄色的光芒变成一条狭窄的光束垂落下来,刺痛了他的双眼,让他泪流不止。去赤峰州的意义难道不就在此吗?教士跪在地上,忏悔自己的软弱和动摇过的信心,乞求主的宽恕。
萨仁乌云安静地等在旁边,直到教士完成忏悔,才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她拍了拍教士的肩膀:“昨晚长生天给我托了一个梦,梦见有一头白象从西方而来,它化成一条哈达披在我的肩上。这是我的神给我的启示,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因果吧我会帮你实现这个梦想的。”
教士对这个承诺感激不尽,只是他对蒙古女孩口中的“神启”略有不解。长生天是蒙古人的神祇,它怎么会对一个传播福音的基督徒发出启示?不过他一转念,想起了老毕拴在大车旁边的三清铃和卢公明评价中国人的话,他们确实沉迷于各种信仰,彼此相处融洽,毫不介意,这种性格自然会反映到他们所信奉的神明身上。
这是柯罗威教士的宗教精神所不能接受的。于是教士向萨仁乌云表示感谢,并谨慎地说了一句:“愿主保佑您。”他偷偷抬眼去看,发现女孩并无不悦,反而很高兴地接受了。
萨仁乌云决定帮助教士,不光是因为梦见白象的缘故。她相信缘分,也挺喜欢这个有点儿呆呆的教士,尤其是当他说起动物园时那发自内心的兴奋,让她想起自己的叔父贡亲王。
她记得贡亲王从日本考察回来以后,在王府与她聊了很多见闻。一说到那些外界的新鲜事物,贡亲王就兴致勃勃,说一定要找机会把它们都引入到草原来。他絮叨了许多方案细节:这个学校建在哪,那个工厂建在哪,道路该如何修整,怎么从外面聘请教师——贡亲王说话时那孩子一样兴奋而好奇的神情,和柯罗威教士一模一样。
“我先带着你去趟赤峰州,那边的知州和我叔父很熟悉,他应该能帮上忙。州里有电报局,跟京城联系很方便。”萨仁乌云高高兴兴说着自己的计划。教士看着这个蒙古姑娘,苦笑着摇摇头。运送动物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光凭她和几个护卫帮不上什么忙。
他提醒说,最困难的是如何把这些动物从荒渺无人的草原运走。萨仁乌云骄傲地伸长手臂,向四周一划:“太阳光所及的草原,都会向萨仁乌云这个名字献出祝福。”
不待教士详细询问,萨仁乌云已经行动起来。她把护卫们召集过来,宣布这一次的出猎提前结束,接下来先护送教士和那些动物前往赤峰州。护卫们面面相觑,觉得这实在有些诡异,但是又不敢违背女主人的命令。于是他们拆掉蒙古包,扔掉不用的物资,派出一个最快的骑手去附近的苏木(蒙古旗下一级军事行政单位),征调能用的大架车。
在等待期间,教士带着萨仁乌云简单地参观了一下动物们,他一一进行介绍,算是为日后的动物园做一次预演。教士说了它们的产地、种类以及一些基本习性,蒙古姑娘听得饶有兴趣,不时发问。
萨仁乌云最喜欢的是那头狮子,第一眼看到时就很喜欢。它那股懒惰皮囊下汹涌的野性,和这个蒙古姑娘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共鸣。可惜的是,虎贲对她显然没兴趣,眯着眼睛睡得正香——昨晚的长途跋涉对它来说,实在是破天荒。
她最不喜欢的是那条蟒蛇。萨仁乌云一看到这条可怖阴沉的动物,就像被针扎了一样跳开,浑身颤抖。教士知道有些人天生惧怕蛇,这是夏娃遗留下来的心理阴影。他连忙把萨仁乌云带开,去看万福。
萨仁乌云看到这一头白象,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她相信这就是梦中从西方走来的那一头。她走近白象,万福没有闪避,任凭萨仁乌云抚摸自己的耳朵和长鼻子。萨仁乌云想了想,从右侧辫子里捋下一条挂满珊瑚和彩石的红丝线,系在了万福嘴边的凸起处——万福是一头母象,没有象牙,只在嘴两边有微微的肉包凸起。
少女把额头贴在万福白皙粗糙的肌肤上,她细嫩修长的手指滑过红线上的一枚枚饰物,好像在数念珠。她开始低声念诵着什么,教士听不懂,大概是什么玄奥的经文,然后诵经声演变成了歌声,或者说两者本来就是一回事。
萨仁乌云的歌声忽高忽低,悠扬中还带着一股苍凉的忧郁,只有草原上的风能配合上这节奏。正在姑娘的声音逐渐低沉之时,万福抬起长鼻子,搭在萨仁乌云的肩上。这头母象仿佛把握住了风的节奏,知道歌声何时结束,挪动肥厚的脚掌,让姑娘贴得更紧了。
教士站在旁边,发现万福的眼神更清澈了,透亮明快,所有的光芒都收敛在瞳孔中,就像月光。他忽然想起来,似乎昨晚在草原上听到的就是这样的歌声。
“你昨晚是否唱歌了?”教士略显鲁莽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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