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洛阳城头响起了闷雷,随之而来的,便是瓢泼不绝的雨,如跳珠般落在青石阶上,发出激荡声响,伴着轰隆天鼓声,大有几分雷霆万钧之势。
这样的雨夜里,千家万户皆已闭门熄火,积善坊临淄王府的书房却仍亮着灯,李隆基坐在书案前,翻阅着一本的发黄的卷宗,嗣直受重伤这几日,他衣不解带守在榻旁,眉间满是倦意,眼神却仍十足清朗。不知存放了多少年,文档上的字迹已有些模糊,但“长寿二年腊月丁卯日鸿胪寺别馆案记”,与记档人一栏上的“狄仁杰”三个大字却是格外清晰。
侍奉李隆基的年轻宦官名高力士,捧上一盏茶盅,轻声道:“殿下,才烹的白茶,润肺明目,配了些澄粉水团,殿下晚上都没怎么进餐,眼下应当腹饿了,且尝一尝罢。”
李隆基缓缓放下了书卷,拿起茶盏,却半晌没有送到口边。
高力士看出他的心思,关切道:“最近常见殿下拿出当年的记档翻看,可是又有什么新线索了?”
这话头终于令李隆基开了尊口,他叹了又叹,似乎怎么也吐不尽心头的烦闷:“当年的案中人甫一现身,便卷入了神都苑的案子,如今已是被满城通缉的对象,本王如何能不忧心。”
高力士似是十分能与李隆基共情,亦叹了口气道:“殿下的母妃遇害时,奴尚在岭南,未有亲历,可也忍不住扼腕叹息。只是奴忍不住多一句嘴:当年这幕后主使何其狡猾,就连狄公都未能确定真凶。薛将军那小女儿才几岁,纵便她真是李淳风转世,难道还能比狄公更神不成?”
李隆基沉吟半晌:“本王不是不知至柔少不更事,大理寺或许有比她更擅查案的官员,但母妃遇害的案子,只能交与信得过的人。父王曾做过皇帝,如今一心修身养性,本王与几位兄弟位势尴尬,不想多生事端令父王为难。可若不查明我母妃被何人构陷,本王……”
说话间,李隆基听得府门外似有武侯叫嚷着拿贼声,正纳闷之际,有守卫来报称:“殿下,方才武侯登门,说有凶徒持械于南市附近,袭击了薛将军的小女儿,武侯一路追踪,贼人至我积善坊门后便消失无踪了,让我等一定要格外小心潜藏的凶徒,特来禀明殿下。”
李隆基闻听此言霍地起身,眉头紧拧如虬:“薛家小女儿如何了?”
“应无性命之忧。”
李隆基这方松了口气,道一声:“本王知晓了。”?待侍卫下去后,高力士忧心地望着李隆基:“殿下,先是那案中人,又是瑶池奉,奴实在是担心,这幕后主使,难道是冲着殿下来的?”
李隆基露出一抹玩世不恭的笑,目光却陡然犀利起来:“装模作样了许多年,若真有人能看穿本王的心思,我倒是想好好与他较量较量。不过比起个人安危而言,本王更担心辽东的情况。今日便有军报传来,称安东都护府日前突遭契丹叛军来袭,目前双方正在交战,胜负尚未分明。这个节骨眼上薛将军被莫名奇妙卷入悬案,已是万分不利,若是至柔再有意外,在前线带兵的樊夫人和薛家三兄弟如何能安心抗敌?且去叫公孙雪来,传本王之命,让她护佑至柔去罢。”
灵龟阁后小院卧房内,薛至柔人在昏迷中,神思却一分也未懈怠,时而下潜下凝碧池,调查那小女官被何人所害;时而与父亲争辩,表示绝不肯回营州;最后竟是与父母同处塞北营地,下一瞬便会有敌军冲锋侵入,急得她猛地坐起喊道:“敌袭!是敌袭!”xǐυmь.℃òm
唐之婉正坐在胡凳上,手里还端着半碗汤药,她自小是祖父的掌上明珠,从来没有照顾过人,此时早已昏然欲睡,听到薛至柔大喊大叫,吓得一屁股从凳子上跌落,腿股摔得生疼,碗盏也摔作两半,但她还是忍痛撑着腰站起,关切问道:“你醒了?胸口可还疼吗”
薛至柔渐渐回过神,看着昏暗油灯照应的正是自己的卧房,才稍稍安心下来,感觉到胸胁传来隐隐痛意,不由得用手捂住心口道:“疼疼疼……”
“郎中说你挨了一记窝心脚,索性未伤及脏腑,眼下武侯正满城搜捕那行凶之人……话说回来,此一次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了罢,你要如何谢我?”
“如何谢你?这若换作旁人,我一定怀疑是与贼人串通一致来害我的,否则怎的就那般巧,被你带着武侯救下了?”薛至柔存了心逗唐之婉,见她果然着了道,小脸儿怄得通红,方转言道,“不过啊,我们唐二娘子自然做不了这样的事,唐二娘子与至柔肝胆相照,今后亦当同心同德,至柔在此谢过了。”
说罢,薛至柔深深一揖,又牵连到胸口痛处,又是一阵“哎呦”不止。
唐之婉“嘁”的一声,一脸不屑,却还是悉心扶着薛至柔躺好:“对了,郎中说你虽没有明显外伤,但挨的那一脚着实不轻,最好卧床休养几日,暂且别去管什么案子之类的了。明日一早,大理寺会派人来询问你遇袭的具体情况。”
“也不知是何等的仇恨,令那刺客对我下那般毒手。”薛至柔回想起来,仍觉得肉跳心惊,“或许与北冥鱼的案子有勾连,这两日定要闭好门扉,我们……”
“你快好好休息吧,这些事不需你劳心。我祖父派了哨岗守在院子外,临淄王派来的漂亮阿姊守在院里,凭他是什么人物,也别想来这里造次。”
“临淄王?派来了何人?”薛至柔一头雾水。
“临淄王听说你遇袭后十分担心,为防贼人再度偷袭你,便派了他的女影卫来与我们同住,说是终究比男侍卫更便宜。你可不知道,那姑娘可真是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若是她不说,我真看不出她是个影卫……”说话间,一阵叩门声传来,唐之婉笑道,“定是这位阿姊听到说话声了,稍候我去开门。”
唐之婉碎步跑上前开了门,带来雨后的点点凉意与清新气息,薛至柔撑着身子定睛一看,来人年纪与她们相仿,只是与薛至柔、唐之婉这些毛丫头的稚嫩娇俏不同,透着一股成年女性的极致妩媚,身姿曼妙,容颜绝艳,步态轻盈,有如四月天蒙蒙雾雨间傲然绽放的洛阳牡丹。再看面容,果然是个难得一见的佳人,只是神情冰冷,不苟言笑,不知是影卫做派,还是生性如此,更显得她冷艳至极。
这美人儿走至榻前,对看呆了的薛至柔一叉手,垂眸道:“奴婢公孙雪,临淄王府舞姬兼殿下贴身影卫,见过瑶池奉。”
她的声音亦是冷冷的,却也清润澄澈,好似夏夜里的一缕凉风。薛至柔颔首致意,试探问道:“前年元夜,可是姐姐在临淄王府夜宴上舞剑?”
“正是。奴婢有印象,当时瑶池奉亦在场。”
难怪薛至柔总觉得这公孙雪如此眼熟,彼时佳节,宾主尽欢之际,她在铸台池畔一舞,一轮圆月浩渺当空,她的剑气如霜,冷冽飒爽,不知迷了多少人心窍。那薛崇简为表示忠贞,甚至自捂双眼,对薛至柔展现不近女色。可薛至柔自己看美人且看不够,根本没心思去看他出什么洋相,没想到时隔两年,临淄王竟将她派来保护自己。
薛至柔捂着胸胁,十足激动道:“公孙姐姐功夫了得,有你在,我便安心了。”
“谁人不知令堂樊夫人才是我大唐一等一的剑术高手,奴婢只是班门弄斧。不过瑶池奉放心,既然临淄王命奴婢保护瑶池奉,奴婢定当肝脑涂地。”
“实在是有劳姐姐了,亦要感谢殿下一番心意。今日不便,改日我定当登门致谢。”
公孙雪再是避身一礼,又道:“对了,殿下还交待奴婢转告瑶池奉:圣人已允准殿下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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