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民 译
耐心等待别心急。
——西班牙谚语
然后我看到她站在那儿。
——列侬麦卡特尼
为了最终开始进行计划已久的论点唱机,他在布尔戈斯火车站附近的汽车总站买了张去索里亚的票。发车平台位于一个加顶的内院里;清晨,许多汽车同一时间启程开往马德里、巴塞罗那和毕尔巴鄂方向,车上早就挤满了人;现在,午后,只有开往索里亚的车孤零零地停在那里,里面零零星星坐着乘客,几乎空空如也的行李舱呈半球状敞开着。他将箱子交给站在外面的司机,或者检票员?那人说“索里亚!”同时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位旅行者还想多了解一下这个地方的情况,他在站台上走来走去,直到发动机启动。那个卖彩票的女人从早上就在拥挤的人群中窜来窜去,在空旷中再也看不到人影了;他想象着她在布尔戈斯市场附近某个地方吃饭,桌上摆着一杯红葡萄酒,还有一捆圣诞节博彩彩票。站台的沥青面上有一大片油迹;想必有一辆此间已经开走的汽车的排气管喷了很长时间,黑色的油迹那样厚,上面有许多不同的鞋跟和行李箱轮子的印迹交错:此刻他也特意踩过这片油迹,就是要把自己的鞋印添加到其他印迹上面,仿佛他这样做可以为自己的打算带来一个好兆头。可奇怪的是,他一方面说服自己,那个所谓的“试论点唱机”是些次要的事情,或者附带的事情,而另一方面,和通常一样,他面对行将动笔的写作感到惴惴不安,不由自主地寻求逃避到好的先兆和预示中——除非他一刻也不相信这些,宁可像现在一样,立刻禁止自己这样做,捧起他在路上正好读到的泰奥弗拉斯托斯12《品格论》中关于迷信者的一句话:迷信就是面对神圣的一种胆怯。但不管怎么说,这里多种多样的鞋印,连同不断变化的商标,相互重叠,黑白分明,而在油迹圈外立刻又消失了。这是一幅图像,他可以带着它踏上继续的旅程。
即便他要在索里亚开始写作“试论点唱机”,那也是早就计划好的。眼下十二月初,去年春天,他在飞越西班牙时偶然看到了一篇有关这个喀斯特高原偏远城市的周刊报道。索里亚,由于它的地形,远离交通要道,将近一千年以来几乎置身于历史之外,据说是整个半岛最安静和最无人问津的地方;那儿有许多浪漫主义风格建筑,也包括留存下来的雕塑,无论在城中心还是城外,孤零零地坐落在荒野里;尽管很小,但索里亚城是个首府——同名省的首府;20世纪初,诗人安东尼奥·马查多13在索里亚生活过,先是当法文教师,接着是年轻的丈夫,然后很快成了鳏夫,他用自己的诗句描写了许许多多具体的事物,让这个地区为世人所知;索里亚,海拔一千多米,据说在这里非常缓慢流动的杜罗河上游环绕着它的基座,在它的岸边——经过那些马查多称之为“鸣唱着”的白杨树,因为在它们密密麻麻的枝杈里栖息着夜莺,穿过那些一再变成峡谷的悬崖峭壁之间——,根据相应的插图报道,有些漫长的路向外直通到原始不毛之地……
他打算用“试论点唱机”来说明这个玩意儿在他已经不再年轻的生命的各个阶段的意义。然而,在他过去几个月里——作为一种市场调查游戏——询问过的亲友之中,几乎没有一个人知道这玩意儿会派上什么用场。有些人,其中自然还包括一个教士,只是耸耸肩,摇摇头,这样的东西居然还会有人感兴趣;有些人将点唱机当成了弹球机;又有些人甚至不知道这个词,只有当你提起“音乐盒”或者“乐柜”时,他们才以为明白了这是什么东西。但正是这种无知和冷漠——在第一次失望之后又来一次,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样有类似的经历——更加吸引他去关注这个玩意儿,或者指责,尤其看来,仿佛点唱机的时代在大多数国家和大多数地方几乎都成为了历史(也许他本人也会慢慢地超越年龄,站在点唱机前,按起键来)。
当然,他之前也读过关于点唱机的所谓文献,自然带着意图,立刻又将其中的绝大部分忘记;写作时,首先要指望的是自己的眼光。本来相关的文献就很少,不管怎么说,迄今所看到的主要著作也许就是1984年在美国中西部偏远的得梅因出版的《沃利策点唱机指南大全》,著者是里克·博慈茨。读者从点唱机历史中获得的最终可能就是以下内容:在20年代美国禁酒时期,在“非法经营的酒吧”里第一次放置了自动音乐机。不能肯定“点唱机”这个词的出处是“Jute(黄麻)”还是动词“tojook(伴着自动唱机跳舞)”,这个词或许发源于非洲,意思是“跳舞”。无论怎么说,在那个时代,黑人们在南方黄麻地干完活后,聚集在所谓的“Jutepoints(黄麻地)”或者“Jukepoints(点唱地)”,在那里听着音乐自动机里播放的尼克·比莉·哈乐黛、杰利·罗尔·莫顿和路易斯·阿姆斯特朗14,所有这些音乐都不会在全部由白人把持的无线电台播放。点唱机的黄金时代随着30年代禁酒令的废除开始了,这时到处都开酒馆;甚至在商店里,如烟草店、理发店等,当时都有了自动留声机,由于那儿空间狭小,这些机器还没有收款机大,就挨着收款机放在柜台上。然后随着那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这样的繁荣时期暂告结束了,因为点唱机的材料,特别是塑料和钢材限量配给。木材取代了金属,而在战争期间,生产完全转向了军备。于是,那些点唱机龙头厂家,如沃利策和西波尔格,那时候制造起用于飞机的除冰设备和机电零件来。——另一个历史就是音乐盒外形的发展:通过外形变化,这些音乐盒“从并不总是色彩鲜艳的环境中”脱颖而出。因此,公司里最重要的人就是设计师:沃利策音乐盒的基本结构是半圆拱形,而西波尔格通常使用的是上面带穹顶的矩形外壳,这里似乎形成了一条规则,每个新模型都只能是在之前的基础上进行改变,这样就可以清楚地辨认出先前的模型来;这样一来,据说有一次,出现了一个特别新式的点唱机,外形酷似方尖碑,顶上不是一个球状或者火焰状,而是一个装了内置话筒的外罩,从里面传出的音乐直回响在天花板上,最终彻底失败了。因此,外形的变化几乎只有在考虑到盒子发出的灯光变幻和框架部件时才有可能:机器中央的孔雀,不断变换着颜色;塑料表面,至今只是简单色彩,现在是大理石花纹;花边装饰,至今是人造青铜,现在镀上铬了;边弧,外形新采用透明荧光管,大大小小的水泡游来游去,“保罗·富勒绘制”——与此同时,这种外形历史的读者和观察者最终也知道了这些外形主角的名字,并且注意到他当时第一次惊叹过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某个昏暗的里屋里,对着这样一个闪烁着彩虹颜色的大家伙,已经下意识地想要知道这个名字。
从布尔戈斯到索里亚的汽车向东穿过近乎空荡荡的梅塞塔。尽管有很多的空位子,好像车里聚集的人要比外面整个光秃秃的高原随便什么地方的人都要多。天空灰蒙蒙雾茫茫,岩石和黏土间很少有田地闲置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嗑着瓜子,就像平常在西班牙电影里或者林荫大道上一样,一脸严肃,大大的眼睛若有所思,瓜子壳如雨点般落在地上;一群背着运动包的男孩子不断把他们新的音乐磁带拿到前面交给司机,他是非常乐意的,这样不用听下午的广播节目,每排座位上面的喇叭都在回响着这个节目;车里有一对老年夫妇默默地坐着,一动不动,男的看样子压根儿没有感觉到时而有男孩子从身旁走过时轻轻地碰到他,不是故意为之;即使有个年轻人要说话时站起来,走到过道上,讲述时靠在老人的椅背上,同时在他面前手舞足蹈,他也一动不动地忍受着,甚至都不把他的报纸推到一边,报纸的边角在这个在他头上挥舞的人的气流中翻来翻去。那个下车的女孩独自走在外面光秃秃的圆形山包上,大衣裹得紧紧的,走在一片好像无路可走的草原上,望不见一栋房子;在她空出的座位地上有一堆瓜子壳,比想象的要少。之后,这片高原时而展现出稀稀疏疏的橡树林,这些树小得像灌木,上面完全干枯的叶子灰蒙蒙的,簌簌地抖动着。过了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山口之后——在西班牙语中,旅行者从他的袖珍词典里了解到,这和“港口”是同一个词——,也就是到了布尔戈斯省和索里亚省的交界,山崖上是育林区,长满大片闪闪发光的罗汉松,也有不少在狂风肆虐之后,从稀薄的土壤层被拔起或劈开。于是,狭窄的路两旁同样立刻又变得开阔,出现一片不毛之地。时而有轨道交错,锈蚀不堪,是两座城市间被废弃的铁路线,往往被涂上焦油,枕木埋没在丛生的杂草之中或者彻底消失了。在途经的一个村庄里,有一栋房子墙上松松垮垮地挂着街头牌子。村子坐落在一个石丘后面,从乡间公路上看不到影子,汽车一直朝着那里拐来拐去,然后掉过头来,车厢变得越来越空了,不得不倒回去;在那个乡村酒吧的窗户后面,唯一能看到的,就是一只只打扑克的手。
索里亚天气很冷;比布尔戈斯还冷,相比下面靠海边的圣·塞巴斯蒂可谓寒冷刺骨,他来到西班牙的前一天就去过那里。但没有下雪,他曾经期盼雪花为他在这里的行动充当所谓的陪伴,然而此时下起了蒙蒙细雨。在这个穿堂风四起的汽车站里,他马上记下了开往马德里的出发时间,至少到萨拉戈萨。城外的干道上,在小小的危房、高耸的毛坯房和废墟遍布的草原(通常很中他的意)之间,车轮下泥浆四溅,一辆接一辆的长途载重货车呼啸而过,各个都挂着西班牙车牌;他看到其中有一辆挂着英文车牌,然后又看到车棚上那个打眼看去就明白无误、也无需翻译的标语,此时此刻,他简直突然有了回家一样的感觉。他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感觉,他在这样一个陌生的西班牙城市逗留了较长时间,周围没有人会其他语言,也没有任何外国报纸,他有时候就躲在那里一家中餐馆里,尽管他对那里的语言更加陌生,可是却躲开了那清一色、扎成堆的西班牙语,有了安全的感觉。
暮色降临,各种轮廓变得不清晰了。方向指示牌只有遥远的首府,如巴塞罗那和瓦利亚多利德:他就这么拖着沉重的箱子——他已经出来很久了,并且要在索里亚一直待到新年——沿着马路向下走去;他经常看到,就是那些一抬眼几乎看不见的西班牙城市的中心都坐落在下面什么地方,在没有房子的草原地区,隐藏在那些河流消失的山谷里。这个夜晚,他恐怕无论如何都要留在这里;有一次,他实际上感觉这是一种责任,因为他现在到了这儿,他就需要弄清这个地方,也需要去适应它(此时此刻,走上几步就得换手去拖箱子,一再让开当地人,他们已经开始了自己晚上趾高气扬的直行,他没能如愿以偿),再说吧,只要涉及他的“试论点唱机”,他就有时间,况且实际如此——他现在重复着常常给自己的提示,这次用的是一个希腊语动词,出自泰奥弗拉斯托斯的作品:S-cholazo,s-cholazo(有时间)。
在这种情况下,他只想着逃避。为了使他实现自己的计划,这个或那个朋友给他提供了第二住房或者第三住房,因为他已经有好几年颠沛流离,东奔西跑,眼下初冬季节,都空着,周围非常寂静,同时拥有习以为常的文明,特别是童年语言,他的陪伴者(同时也是安慰他的人),就在任何时候步行都可以到达的地平线上。但他逃避的念头排除了任何回归的可能。一个德语环境现在不再适合他了,比如连拉罗谢尔这样的地方也是如此。他自然而然地说着法语,却依然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他几天前就在那里,面对一望无际的大西洋,一座座低矮而明亮的房子,许许多多的电影院,一条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子,那座老码头上的钟塔。那个钟塔让他想起了乔治·西默农15,想起了他在那里成就的作品。甚至连圣塞巴斯提安也不例外,那里有更加温暖的空气,还有一目了然的半圆形海湾,就坐落在如此经常会变得狂怒的比斯开海湾里;就在他的眼前,潮水逆流而上,汹涌澎湃地拍打着巴斯克人的圣河乌鲁梅亚河两岸——相反在中间,波涛朝着大海奔去。而且在一个酒吧里,即使没有照明,也很冷,好像多年不营业了,却立着一个西班牙制造的点唱机,很粗糙,几乎没有样子。他禁止自己这样逃避,走回头路,这也许就是一种强制——也许只有远远地离去,穿过这片大陆——,或许也是一种强迫,在经过一段艰辛的付出后没有了义务和束缚,他便觉得,为了能够开始写作——这样做当然也无可厚非——,终归有必要将自己放逐到一个正好有待去征服的偏僻地区,放逐到一个同样威胁着每天的生存状态的极端境地,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除了写作这件事外,还涉及第二件:一种对每个陌生地方的侦察或者测量,并且不要老师,独自参与到一种语言中,这个语言首先必须尽可能不熟悉。
然而,他现在不只是想要逃离开这座城市,而且也要逃离开他的主题。他越是接近索里亚这个为写作预先安排的地点,他就越发觉得“点唱机”这个物品微不足道。1989年正好临近岁末的时候,在欧洲,日复一日,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那么多的东西好像都变得格格不入,而且那样神奇地祥和,所以他想象着,有人好久听不到那些世界新闻,比方说自愿置身于一项研究工作里,或者发生意外,数月之久没有意识,那么他在看到第一份报纸时恐怕会认为是号外,其中虚构的是,这个大陆上那些被奴役、被分裂的民族的一个个梦想终于一夜之间都变成了现实。这一年,甚至对他来说是历史之年,尽管他来自无历史与童年和青年的世界,几乎无法为一个个历史事件(及其伸长脖子的欢呼庆祝)而兴奋,充其量是受到妨碍:这是曾经发生过的,好像这个历史除了它的所有其他形式外,也可能是一个自我叙述的童话,一个最真实、最有影响、既是天堂又是尘世的童话。几个星期前,在德国有一个熟人,在启程前往行将轰然倒塌的城墙时非常激动,无论如何要成为“历史的见证者”,他催促他一起去,为了让这些事件得到“一个专长于图像和语言的人亲眼见证”。那么他呢?——把自己的“工作,实地考察、必要的准备”都提前了,立刻,本能,简直就是畏惧,不假思索(就在第二天一早,在那家承载着国家使命的相关报纸上,便会刊登出那些诗意的历史见证人提供的首批诗篇,当然连同照片一起,并且体面地夹着边框,而在之后的早上,又以同样的方式,会为之刊登第一批颂词)。而现在,当这个历史作为世界和人类的伟大童话,看样子日复一日地继续演进,继续自我叙述,继续变戏法(或者这不过是那些古老的幽灵故事的变种?)时,他要在这里,在这个遥远的地方,在这个被荒原和群山环抱的、对历史充耳不闻的城市里——面对那些电视机,虽然到处回响,却在后来仅有一次的,在地方新闻中播放建筑支架砸死人的消息时,出现了共同的沉默——,试图琢磨起一个像点唱机这样举世陌生的玩意儿来,正如他此刻告诉自己的,一个“世界逃离者”的玩意儿;一个简单的玩具,根据文献记载也许是那次战后“美国人最喜爱的”,但只有那个“周六狂热之夜”短暂的时刻。那么在当下这个时代,由于每个新的一天都是一个历史的日期,还有没有比他更可笑更固执的人呢?
这些想法他并没有完全当真。而折磨他的则是完全另外的东西,他那小小的打算好像与发生在他夜间最深沉的梦境里的东西发生矛盾,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越来越强烈,越来越紧迫。在梦境深处,他的规则显现为图像,一幅接着一幅;他在梦乡里强烈地感受着,醒来后又继续思考着。那些梦叙述着,它们叙述着,即使只是以宏大无比的、常常过渡到那习以为常的梦之荒唐的断片,对他却迫切地叙述着一部波及世界的史诗:战争与和平,天与地,东方与西方,血腥谋杀与镇压,压迫,反抗与和解,城堡与贫民窟,原始森林与体育场,失踪与回乡,完全陌生的人与神圣的婚姻之爱之间胜利的统一,还有无数勾画鲜明的人物:可信赖的陌生人,那些数十年来不断变换的邻居,那些远房兄弟姐妹,电影明星和政客,圣徒和玩偶,那些在梦里摇身一变(就像他们实际上曾经活着那样)而继续活着的祖先,以及一再出现的那些孩子,这些孩子中那个作为主要角色之一的孩子。他自己通常在这个时候根本不一同出现,只是一个观众和听众。和那些图像一样,同样具有规则力量的是这个人此刻所拥有的感觉;其中有些感觉,他在清醒时从来都没有感受过,比如对一张赤裸裸的面孔的敬畏,或者对一座山峦那梦幻般蓝色的陶醉,甚或只是对“我在”的信仰(它也是一种感觉);别的感觉他虽然也感同身受,但是在他看来,只有当史诗般的梦想的感官性使这位睡眠者激情满怀时,它们才可以变得纯洁和如画:如同他感受到这种感激取代了感激一样,同样还有这种怜惜,这种天真,这种仇恨,这种惊奇,这种友谊,这种悲伤,这种孤寂,这种死亡恐惧。醒来后,就像得到了这样的梦幻酣畅淋漓的滋润,来了个脱胎换骨的变化,他感到远远在自身之外那个节奏在大幅振动,他似乎要用写作来追随它。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于是他又把这事推后,为了一件次要的事?(正是那些梦,它们促使他去思考,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会主宰他。)而且他认为,像他这样居无定所,也就只能小打小闹而已——说到底,比如西默农的短篇小说,大多都是在一些外国旅馆的房间里写就的,它们似乎也没有一丝史诗的痕迹——,难道这不又是梦的延留音,是他在其间已经过期利用的借口之一吗?为什么他就是不定居呢,不管在哪儿?难道他就没有发现,他不断奔波常常无非就是四处瞎忙吗?——那时候,当“试论点唱机”仅仅还是个初步想法时,毕加索的一句名言犹如一个可能的座右铭浮现在他的眼前:作画就像王子同牧羊女一起造孩子一样。你永远都临摹不了万神庙,你永远都画不了路易十五的安乐椅,而你画的则是不大不小的茅舍、一小包烟叶、一把旧椅子。然而,这种实现越临近,你就越觉得画家这句名言难以转换到写作对象上。那些史诗般的梦幻一开始就太强大,独一无二,也太有感染力(拥有将它们转换成相应语言的渴望),也就是说,他从青年时代以来就了如指掌,让他始终惊叹不已,现在临近冬至,一夜又一夜,独一无二,绝无例外;伴随着第一个半睡半醒的图像,叙述的大门就已经敞开,这种叙述整夜地向他吟唱。而且除此之外:诸如点唱机、雕像、彩色玻璃杯和铬片究竟和一把椅子或者一个田间小屋有什么相干呢?——一点没有。——或者还是有点相干?
他不知道有哪个画家在其作品中画过点唱机,哪怕作为财产。甚至连那些通俗艺术艺术家,他们那放大的眼光盯着所有系列化的东西,所有非原创的东西,所有第二手东西,好像都觉得这玩意儿就不值得回头看一眼。在爱德华·霍普16的几幅画前,上面画着城市真空地带的夜间酒吧里零零星星几个人物,他对此几乎产生了幻觉:好像那些不值一提的玩意儿出现了,可似乎又被抹掉了,有一块空着的、亮闪闪的污渍。他想起来唯有一个歌手,就是范·莫里森17,他曾经“一直钟情于点唱机的鸣响”,可这“早就不存在了”,也就是民间常说的“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此外:为什么他把这个对象似乎可以叙说的东西想象成一本书呢,哪怕是一本小得可怜的书?在他的想象中,书这玩意儿毕竟是用来反射自然光的,首先是太阳光,一句一句地,当然不是用来描写由一个电子装置的旋转圆柱灯闪烁进昏暗之中的人造光。(因此,它无论如何符合他那对书习以为常的、无法摆脱的图像。)照此看来,从古到今,这样一小段文字与其说适用于一家什么报纸,倒不如说更适用于那本周末杂志吗?登在那些感伤怀旧的页面上,连同那些点唱机模型的彩色照片一起。
他苦思冥想到了这个地步,便准备好干脆放弃他过去几个月里所怀念过的一切(“凡是你喜爱的,就保持沉默;凡是让你发怒和向你提出挑战的,就将它写下来!”),下定决心,一如既往,无所事事,在这片大陆上四处看看,愉快地享受时间。这时,他突然感觉到一种奇特的愉悦,他的打算可能毫无意义——自由!——同时还有几乎白白消耗的能量,即使绝对可能在别的什么地方,而不是在这座被世界遗忘的城市索里亚。
为了这一个夜晚,他在一家以西班牙中世纪一位国王的名字命名的饭店里找到了一间房子。在他不停奔波之中,几乎每个陌生的地方,打眼看去他都觉得一文不值,与世隔绝,然后他到处走来走去时,便觉得这个地方神秘地延伸开来,展现为世界的一部分;“一个多么伟大的城市啊!”他总是一再感到惊奇,甚至:“一个多么伟大的村庄啊!”可是索里亚,他在下雨的夜晚漫步在一条条巷子里,走出城穿过昏暗摸索着上了那个当年的要塞小山,它却没有变得开阔;没有灯光闪烁的酒店;这个地方无非就是条条巷子拐角处几面连在一起的光秃秃的围墙。在这个夜晚,还有后来他从一个酒吧窜到另一个酒吧时,几乎到处都早早地空空如也,此刻只有那些赌博机不断重复的诱惑旋律维持着它的生机,给予他一个熟悉得让人厌恶的中欧小城市的印象。在那柔弱的图像里,更多蒙上了黑暗——斗牛竞技场上那冬天遗忘的椭圆形——,周围都被黑暗包围着。没有什么,他如此偏执地认为,可以在这里更多地被发现和被创造。不过起初不带行李走一走倒很惬意。在书店橱窗第一排只摆放着哈罗德·罗宾斯的书——为什么不呢?在旁边广场上,那些湿漉漉的、锯齿状的悬铃木树叶在午夜时分闪烁着,晃动着。两家分别叫雷克斯和艾梵尼达的电影院的售票小屋开着老虎窗,几乎看不见,好像只在西班牙才有,靠近宽阔的入口正面,正好冲着大街,在里面,似乎分别显现出了同一个老妇人的脸,半是被窗框阻隔了。而且葡萄酒也没有小城的品味。索里亚城人行道瓷砖的图样都是正方形,相互拼合在一起,棱边磨得圆圆的,而布尔戈斯城相应的铺石路面则是锯齿形的?西班牙语表示“镇静”的词叫ecuanimidad。他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这个词,交替变换着与希腊语“有时间”这个词。
梦中出现了成百的人。一位将军,同时又是莎士比亚作品改编者,因为对世界状况感到忧伤开枪自杀。一只兔子穿过田野,一只鸭子顺流而下。一个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失踪了。村民们一刻接一刻相继地死去,这是道听途说来的,牧师就只能忙着安葬(在梦中道听途说的角色好奇特——那既不是人说的,也不是听来的,简直是无声无息地穿过空气而来的。)祖父的鼻血闻起来像湿漉漉的狗皮。又一个孩子起了“精灵(Geist)”这个大名。有人宣布,此刻声音很大,在当今时代听的重要性。
第二天——天依然下着雨,报上说索里亚又要成为西班牙最冷的省份——他穿过城市走上告别之路。他无意间突然站在了圣多明各教堂正面,从规模和那些亮闪闪的、常常被吹成圆形的砂石块立刻就可以感受到它的古老。这些罗马式建筑猛地一下十分亲切地感染了他,他随之立刻在心灵深处,在肩头上,在腰间,在脚底感受到它们的比例,如同他那本原的、被掩盖的身体。是的,身体性,那是感觉,带着这样的感觉,他尽可能缓慢地,绕着圈子,朝着这个形式像谷仓似的教堂走去。就在第一瞬间,面对那平面以及嵌镶在里面的圆拱和雕像的精美布局,博尔赫斯的名言“美的兄弟情谊”已经感染了他,但与此同时,恨不得立地要把这一切并吞的恐惧也攫取了他。于是,他决定,无论去哪儿,都要把出发推迟到晚上,而且之前只要阳光还会交替照耀在那些雕塑上的话,他还要再来一次。他先只是研究了一下很快就变得亲切熟悉的群像中的变体。这些就近在眼前(他不需要找很长时间),每次看到罗马式雕像时都一样,在他看来,它们又是这个地方神秘的标志。只要目光所及,它们甚至出现在索里亚这儿:圣父慈爱地弯着腰,他这样要把刚刚创造出来的亚当扶起来;在一个地方几乎光滑的——在其他造型上完全是波浪形的——顶部,下面睡着三圣王;装饰花纹叶片,贝壳形状,像一棵树大小,矗立在那复活者空空如也的墓地后面;在大门上方的半圆里(杏仁轮廓,圣父微笑着,膝盖上坐着那个同样微笑着的儿子,掂着那本厚厚的石头书),福音传教士那些动物象征都没有蹲在地上,而是在天使的怀抱里,不仅仅有那个好像刚刚才出生的狮子和小公牛,甚至还有那强壮的山雕……他迅速地离去时,回头向远方四处张望,于是看到了那座精雕细刻的房子——那个没有雕琢的空间越发清晰——,用卡尔·瓦伦丁18的话来说就是站“在露天里”:这座建筑又宽又矮(周围所有的住宅区都要高于它),上面是天穹,尽管不断有载重汽车呼啸而过,它却赋予你那理想的想象;这座建筑与周围那些呆板的立面迥然不同,看上去像是一个百音钟的传动发声装置,正好在它的默默无声中工作着——它在演奏着。他心想着,那时,八百年前,无论如何是在欧洲,一个形式时代之久,人类历史,个体的和普遍的,曾经神奇地清晰可见。或者这只是那个渗透着一切的形式(不是单纯的风格)的表象?可是怎么会出现了这样一个既威严又单纯的形式,这样一个默契的形式呢?
索里亚坐落在两座山丘之间,一座森林覆盖,一座光秃秃的,在一片洼地上通往杜罗河,白天这会儿看上去分外清楚,一座森林覆盖,一座光秃秃的;这条河从最后那些零零散散的房子旁流过;对岸是片开阔伸展的岩石地。那儿有一座石桥跨越过去,马路通往萨拉戈萨。同时伴随着那些拱桥墩,这个新来乍到的人记下了它的数字。一阵轻风,云彩飘飘。下面那些没有叶子的岸边杨树之间,有一只被激怒的狗在追逐着那片一会儿飞到这里、一会儿又卷到那里的叶子。芦苇被压到了黑汪汪的水里,只有一些芦苇穗露出来。这个陌生人——陌生?得到这个地方准许——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上了那条诗人马查多熟悉的林荫道,逆流而上,行走在一条杉木根交错的土路上。宁静;风阵阵吹过太阳穴(他曾经有一次这样想象着,应该要有一家专门的公司,给脸部的这块地方提供了一种特别的润肤乳,好让那个地方的皮肤连那一丝一毫拂面而过的气息都感受得到,作为完美的化身,你该怎么称谓它呢?当下的)。
从旷野里回来后,他坐在一家名叫“里欧”的河边酒吧里喝了杯咖啡,一个年轻的吉普赛人站在吧台后面。一些退休老人,西班牙语词典里叫“jubilados”,都是完全令人惊奇、激动兴奋的上午电视节目的观看者。外面川流不息的长途运输车辆让所有人手中的各种杯子都在颤抖。在角落里竖着一个差不多齐膝高、圆筒状、上端变细的铁炉,上面垂直刻着槽纹,中间的装饰像地地道道的扇贝壳,从下面的出口火焰在熊熊燃烧。从瓷砖地面上飘起来上午刚刚撒落的锯屑味。
外面马路上,他上山坡时经过一棵接骨木,树干像巨衫一般粗壮,那鲜亮的短枝条形成了无数条相互交织、相互攀爬的弧线。没有迷信,也没有那种图像或者符号:他也许要待在索里亚,而且按照计划,在这里开始他的“试论”。这期间,他要尽可能多地去感受这座如此一目了然的小城那一个个早晚。“不,这个事情完不了,我就不离开这里!”他恐怕要在索里亚眼看着悬铃木最后的树叶怎样纷纷扬扬地飘落。此时此刻,在这片土地上也笼罩着那种昏暗而明亮的、好像从地下弥散出来的光线,一直让他铭刻在心,立刻走到一边去,写吧,写吧,再写吧——没有一个对象,或者我所指的点唱机那样的东西。从那里出去走到远方,可你在这里立刻又身在其中,因为你几乎还没有出城——在哪些大都市里会是这种的情形呢?——,他似乎每天坐下来之前都要走路,为了使自己的脑袋在衰老时得到越来越必要的寂静,以这样的宁静为基础,那些句子便会协调一致地构成;可是随后他也许会听任这座城市那闹哄哄的醒动,也包括安静些的角落;没有通道,没有墓地,没有酒吧,没有运动场可以在它们各自的特性中不会被感受。
但事实证明,眼下有一些西班牙节日相互重合了——旅游时节——,所以在索里亚到下周初才有房间。那么这对他也不错,他可以依照自己的风格,再次推迟开始;再说,他或许在出发和返回时还要获得一幅索里亚的地形图像,这样独自一人在这片高原上,还要从别的方向,不仅只从布尔戈斯西边方向,因为他为了暂时的躲避,被迫来到另一个城市里——他想象着这对即将面临的事情很有用。他之后有两天空闲,决定第一天在北部,第二天在东部度过,两次都在卡斯蒂利亚之外,先是葡萄种植地区奥哈的洛格罗尼奥,然后是阿拉贡地区的萨拉戈萨:这首先是从汽车时刻表得出来的。但他开始坐进了一家西班牙后院餐馆,他在那里感觉受到了保护,因为你可以独自待在那里,却又能够透过木板一样薄的墙和常常敞开的推拉门,同时获得外面酒吧的一切。在酒吧里,包括电视和自动游戏机,几乎到处熙熙攘攘。
下午时分,只有一个修女和他一起坐在开往洛格罗尼奥的车上。天下着雨,在这两个地区之间的隘口路段上,车子好像穿行在主要降雨云带里:玻璃窗外除了黑压压的云团什么也看不见。随后,车载收音机里传来滚石乐队的《满足》,一首和那个“点唱机的咆哮”几乎没有什么不同的歌,而且是那些为数不多的、在全世界的点唱机里很少能坚持几十年播放的(没有被替换过)的歌曲之一,“一个长盛不衰的经典”,这一个乘客心想着——而另一个,她穿着黑色的修道院女装,冲着比尔·怀曼19的吉他那充斥整个空间的、似乎令你肃然起敬的响亮度,和司机聊着一个小时之前在一条小巷近旁所发生的建筑工地悲剧,两个死者躺在铁棍和刚混合的混凝土下面。当时,他正在自己的后院里无忧无虑地吃着饭呢。收音机里接着传来杰克斯·布瑞尔20的《别离开我》,那是唱给情人的歌,祈求不要离开他,又是几首似乎构成了点唱机经典歌曲之一,至少他在法语国家所了解的情况如此,通常就摆在右边那个好像不可触摸的区域的台架上(在这个地方,比如说在奥地利的音乐盒里,大多都排列着所谓的民间音乐,而在意大利的音乐盒里,有时是歌剧咏叹调和歌剧合唱,特别是《阿依达》和《纳布科》里的犯人合唱)。但现在非常少见的是,这位旅行者继续思考着,这时那个比利时歌手唱的圣歌,从深处冒出来,几乎不成腔调,毫无保留,随心所欲——“我说这些,而且只对你!”——好像这样压根儿就不适合放置在公共场所的、投掷硬币操作的自动唱机——可是现在却来到这里,回响在这辆几乎空空如也的汽车里。汽车将要蜿蜒穿过一个海拔达到两千米的隘口,穿行在一片细雨蒙蒙的灰色无人地带。
洛格罗尼奥人行道上的瓷砖花样呈葡萄束和葡萄叶状。这座城市有一个专职的编年史作者,他在《里奥哈报》上每天也有一页专版。这里流淌的不是杜罗河,在它的上游是伊布罗河,并且不是绕着城外流去,而是穿城而过,像其他地方一样,对岸是新城。高高的雪檐团团围着这条大河,再看去时却是工业泡沫在浮上浮下。在河岸两边一座座高楼立面,蒙蒙细雨中,那些晾晒床单的绳子拍打着。尽管他也在索里亚看到过类似的情形,尽管洛格罗尼奥位于下面那个气候显然温和的葡萄种植平原上,在节日的灯光下显现为一座广阔而高雅的城市,也包括艾梵尼达和阿卡丹,然而,在想象着那片笼罩在冬日气氛中的居住区时,他突然感受到在那后面的麦西达高原上,有某种东西,犹如思乡的心情要攫取他似的。他在那里几乎还没有度过一夜和半天的时间。
第二天到了萨拉戈萨,位于东南部,离宽阔的伊布罗河河谷下面还很远,这里的人行道装饰呈现为突起的蛇形曲线,它们表现的是这条河的蜿蜒曲折,他这样心想着。在寻找市中心途中,经历了初次在西班牙已经习以为常的迷途之后,他的确觉得这是一座皇家之城,那个足球俱乐部21的名称也名副其实。在这里,他似乎每天都可以看到外国报纸,犹如在任何一座国际都市里一样,每天都可以看到所有刚刚上映的电影,有些也许还是原声,到了周末,只要这一个皇家球队与另外那个来自马德里的皇家球队22对阵时,也可以去看球赛——他行李里有只小望远镜——那个真正的埃米利奥·布特拉格诺(身着即使在烂泥里也还保持干净的运动服),人们曾经可能以为他在回答一个记者问他踢足球是不是一门艺术时这样说道:“是的,一个个瞬间。”在城市剧院里上演的是贝克特,看演出的观众就像在电影院售票处一样买票。在艺术博物馆里,他或许会驻足于戈雅的绘画前,可以同样获得那些开放的行动意识,如同在索里亚外围的寂静中一样,添加上这位画家感染给你的惬意的傲慢。戈雅在萨拉戈萨度过了他的学习时代。然而,唯独另外那个地方成为考虑的对象,那里羊群在新建筑旁的瓦砾坡上踩出了它们攀爬的图案;那里也有麻雀,尽管很高,可在风中垂直上下飞来飞去——他也许会怀念着它们。(有人曾经观察过,每天观看电视里的世界新闻时,不管是在东京还是在约翰内斯堡目睹的,人们可以信赖的东西是什么呢,也许就是麻雀吧:前面是那些政治家群像,或者烟雾缭绕的瓦砾,而背景就是麻雀的叫声。)
他在这两个城市里为之所采取的行动就是追寻,顺便追寻一台点唱机;想必至少在洛格罗尼奥和萨拉戈萨各有一台昔日的点唱机遗留下来了,现在无疑也还可以用(添置一台新的是不可能的,在西班牙的酒吧里,仅有微不足道的空间才属于那些相互堆放起来的赌博机)。他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获得了一种寻找可能尚存的点唱机地点的嗅觉。仅存的希望不在城中心,也不在改造过的城区和文物古迹、教堂、公园、林荫大道的附近(更不用说别墅区了)。他几乎从来没有在疗养地或者滑雪胜地看见过音乐盒(但也许很可能就在那些更没有名气、偏僻的邻邦,如圣莫里茨旁边的萨梅丹),在游艇港口或者海滨浴场几乎也不例外(但也许在捕鱼的港口,更常见的是在渡轮码头:多佛港、奥斯坦德港、勒佐艾米利亚港、皮雷埃尔斯港、洛哈尔什教区凯尔以及轮渡到对岸的内海布里地群岛,青森港,在日本主要岛屿本州岛的最北端,曾经被征用做到对岸北海道岛的轮渡),在陆地和腹地的饭馆里不常有,而常出现在岛屿上或者边界附近。
根据他的经验特别引人关注的是:穿越公路两旁的居民点,对于村庄来说铺得太开,然而却没有市中心,远离任何游客景点,位于周围没有湖的一马平川上(即使有河,也是离得好远,每年大部分时间是干涸的),挤满了太多的外地人、外籍工人和或士兵(驻防地),就是在那个地方,点唱机既不会在中心——即使这里除了一大摊雨水而没有任何标志——也不会在边缘上寻觅得到(那里,或者外面更远处,在国道边上,最多的是那家迪厅),而是在那些中间地带,最有可能在兵营里,在火车站,在加油站的酒吧,或者一家孤零零地位于运河边上的饭馆里(当然是在一个声名狼藉的地方,比如在“货运轨道后面”,在那些面目全非的密集的门脸后面)。一个这样的点唱机典型之地,且不考虑它的诞生之地,他曾经在弗留利低地上的卡扎尔萨碰到了,这个地方因为周边盛产各种各样的葡萄而赋予自己“美味飘香”的称号。在一个夏日的晚上,他从那个幽雅、富裕、清除了点唱机的首府乌迪内来到了这里,也就是“塔格利亚门图之后”,其动机仅仅是因为帕索里尼23的一句由六个词组成的诗句,他在这个小城里度过了青年时代的一部分,后来谩骂罗马的点唱机与自动弹球机结成联盟就是美国采用别的手段继续进行那场战争:“卡扎尔萨挣扎在空虚之中。(inderverzweifeltenLeerevonCasarsa.)”在一次试图走出边缘地带的环游之后,由于所有的出行道路交通繁忙很快就中断了,他转过身,随意走过那一家家为数不少的酒吧,几乎每一家里都有一台点唱机迎着还走在街头的他闪烁(其中有一家比较讲究,里面放着一台视频盒,屏幕高高在上,那里也发出声音来)。所有这些多种多样的音乐盒,不管是旧的还是新的,都在运转,演奏,不是一般常见的背景音乐,更多的是很急迫,声音很大;轰鸣着。那是周日晚上,在饭馆里——他越是接近火车站,人就越多——一边是告别,一边是新兵们要在那里度过午夜必须归队之前的几小时,他们中大部分看上去刚刚休完短假坐火车过来。这时,时间越来越晚了,他们中大多数不再编队,而是三三两两地出现。他们围着这样一个沃利策点唱机,一个经典的、彩虹色类型的复制品,闪现着让穹顶不断变换的小气泡,那么密集,那点唱机的灯光表演有时候从他们的身体之间穿过,他们向唱片抓斗弯去的脸和脖子交替沐浴在蓝色、红色和黄色的光芒中。火车站对面那条马路在他们身后划出了一条宽宽的弧线,很快又消失在黑暗中。连火车站吧台里也已经收拾完毕了。但有几个穿着灰色和褐色制服的小伙子依然站在点唱机旁,其中有人已经扛起了背包——,在这里,与霓虹灯相映的,是一个较新的、简洁的、浅色金属的式样——,每个人各自站着,同时在这个已经空空如也的空间里,伴随着推到墙边的桌子以及四散的椅子,面对着这个更加强烈地回响在潮湿的地砖上的玩意儿,犹如变成梯队一样。当其中一位士兵在拖把拖到跟前的时候迈向一边去,他的眼睛仍然睁得很大,眨都不眨一下,坚定不移地朝着一个方向转过去;另一个扭过头去,同样坚持站在过道门槛上。正是满月,在玻璃门后,一列黑乎乎的货运火车摇晃着,震动着,跳动着,持续好久,它遮挡住了后面的玉米地;吧台前那个年轻女子长着一副匀称而高贵的脸庞,露出牙齿脱落的空隙。——然而,现在在这些西班牙城市里,他的嗅觉每次都让他失望。即使在那些贫民窟的酒吧里,瓦砾堆的后面,一条死胡同的尽头,那些糟糕的照明指示让他时而从远处就加快了步子,而他所寻找的对象,压根儿连早已过期的痕迹都找不到,哪怕是一面熏黑的墙上比较显眼的轮廓。这里所演奏的音乐来自——隔着墙,他有时候会从外面使自己形成错觉——收音机、磁带,或者在那些更为特别的壁龛里,来自一个留声机。这些西班牙街头酒吧,好像每个城市里都有很多,世界上没有任何别的地方是可以与之比拟的。对这样一个几乎已经变成老古董的东西来说,它们要么太新了(并且因此在相应的方位全都缺少与这个东西相得益彰的东西,也就是后屋),要么就太老了,首先也肯定对于这些十分严肃地坐在那里打牌的老人如此——点唱机和赌博场所,不过只是出现在不太严肃的地方!——或者脑袋撑在两手之间,独自一人:而且他在想象着,那个玩具在其鼎盛时期被这里的独裁禁止了,之后就再也无人问津了。当然在这样徒劳的寻找过程中,他感受也不少,随后也对那几乎确定无疑的一无所获,对那些显然如此相似的城市各个特殊的角落,各个变体感到些许愉悦。
从萨拉戈萨回到索里亚,从其东边那个省,在马路旁的铁路线上,他夜里几乎一无所获,他现在需要为他的试论寻找一个合适的空间;就在第二天,他终于想要开始了。在两座小山之一上面,或者在下面城里?上面,都已经在城外了,他恐怕又一次觉得太超脱,在房屋和街道之间又太狭小;朝向内院的房间会让他感到太压抑;冲着外面广场的房间又会让他太分心;朝北的房间或许在写作时太缺阳光;而在一间朝南的房间里,只要一有太阳,纸张就会晃眼;在光秃秃的山上风会吹进来,在森林覆盖的山上,散步者的狗会整天叫个不停;在公寓里——他打听了所有的——会离邻居太近;在旅馆里,即使他绕着他们走,可现在冬天坐在那儿写作,会太孤单。这天夜晚,他是第一次在光秃秃的小山上的旅馆过的。马路向上,尽头是一座石屋,坐落在一个黏土场上;步行进城的路——他立刻试着走了一回——越过一片青苔和飞廉草地,随之经过圣多明各的立面24——打眼望去,它以自己纯粹的存在同样在昭示着什么——,立刻就到了那些小广场上,山里的悬铃木也依它们的比例,剩下的叶子看上去还在舞来动去,最上面的树梢尖少见地齐整,如同灿烂的星光闪烁在夜晚一片漆黑的天空上。上面的房间也合他的意:不太挤也不太大——恰恰在空间太大的地方,他通常在那儿就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这座城市,不太近,不太远,下面也不太深,它透过这个玻璃块不太大但也不太小的窗户映现进来,他继续尝试着,立刻把桌子从镜子前移开,推到窗跟前:虽然很小,但面积足够摆放一张纸、铅笔和橡皮。他在这里感觉好舒心;这里是他往后要待的地方。第二天早晨到来时,他试着在恰当的时间,在应急灯的照耀下,在随后开始试论时也可能出现的温度里坐下来:这个空间此刻对他来说太吵了(然而,他本该知道,恰恰在这些所谓的“安静”环境里,在这些“沉默的小客栈”里,你要集中精力,那嘈杂声要远比外面那样一条呼啸的马路更可怕,因为它们毫无规律可言,突如其来,诸如收音机,大笑,回响声,推椅子,爆裂声,唧唧声,还有从附近和房子里、走廊里、隔壁房间、天花板上传来的声音——一旦这种注意力被破坏了,图像就离写作者而去,没有图像就没有语言)。可奇怪的是,另一个房间里,要是坐久了,他会觉得太寒冷(难道他不知道,只有豪华酒店才白天也供暖,此外他在良好的写作状态时不由自主地总是要这样来呼吸,免得冻着他吗?)。而且突然也太寂静,好像这样待在里面的空间里则意味着被隔绝,畅快只存在于外面的大自然中,怎么会让这种寂静在12月这个时节透过窗户进来呢?第三个房间有两张床——对他来说多余一张。第四个房间只有一个隔门——他觉得起码少了一个……他就这样学会了西班牙语“太”这个词,demasiado,一个非常长的词。那个“对现存心怀不满的人”不就是泰奥弗拉斯托斯所说的“品格”或者典型之一吗?他被女友亲吻后说,他问自己,她是否也打心眼里爱他呢;他对宙斯发怒,并不是因为他让下雨了,而是太晚了,而且在路上找到了一个钱包时说:“我可从来连一个珠宝都没发现过!”而且他也想起了一首儿童诗,说的是有个人在哪儿都感觉格格不入,他为自己对此稍许做了改动:“从前有个男人,他在世时无处可以落下脚。在家他觉得太冷了,他就走进森林里。森林对他而言太潮湿,他就躺在草地上。草对他而言太绿了,他就开车去柏林。柏林对他而言太大了,他就给自己买了个城堡。城堡对他而言太小了,他就又回家。在家……”这现在不就是认识:他在哪儿都觉得格格不入?不,总是有过让他称心如意的地方——比如?——他为写作找到的地方——或者那个曾经摆放点唱机的地方(不仅仅在私人住宅里!)。也就是说,只有那个地方才是他所寻找的立脚之地,可是,从一开始就显而易见,那个地方久而久之毕竟也不是安身之地啊?
他最终要了这个给他的房间,而且房间挺好的;不管是什么样的挑战——他都会去应对的。“谁将会胜利呢——噪音或是我们?”他朝窗户外削尖那一根根铅笔,它们是在各个国家旅行时买的,可又常常是德国的商标:那一根已经变得多小啊,从1月在爱丁堡以来——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吗?那些铅笔木屑彩环随风一起飘扬,和飞舞在空中的木柴火焰的烟灰片混合在一起。这时,在下面房子前,厨房门旁——从那里一出去立刻就进入飞廉、瓦砾和青苔草地——,一个学徒拿着一把长臂刀在清理一堆体形更长的鱼,那些亮闪闪的鱼鳞从它们身上颤动着,闪烁着,飞向空中。“好征兆,不是吗?”——只是在这一切之后,今天还要开始试论为时太晚。习惯了延迟他的游戏,简直又一次如释重负,并且利用这样的推迟出去到草地上转一转,也就是说,在那里探一探几条可能要走的路,看看它们的土质——既不太硬,也不太软——还有气候状况:别太遭受强大西风的侵害,但也不能太风平浪静。
这期间,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些事情。当时,他突发奇想,真真切切,同时也显而易见,要写“试论点唱机”。他曾经想象这种想法就是发生在舞台上的对话:这个玩意儿,它可能对这一个人意味着什么,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则是那样古怪的东西,从而有一个人似乎作为观众的代表,硬要进入那个创造者的角色中,而第二个人,作为这个领域的“精通者”,则与那些柏拉图对话相反。在那些对话里,比起那个至少在开始被偏见-知识冲昏了头脑的答案宣布者来说,提问的苏格拉底私下里对问题知道的要多:最可能也许是这样,连这个“精通者”也是通过另一个提出的问题才弄明白了,那个道具分别在他的人生游戏中的“重要价值”所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打消了这种舞台对话的念头,这个“试论”作为许多不同的写作形式一种没有关联的相互并存浮现在他的眼前,在他看来就是这样,符合那些如此,他该怎么说呢?不一样的?无节奏的?他在其中感受到了点唱机方式,回想了它们:瞬间的图像会与追溯久远的、然后突然中断的叙事进程交替转换;随着几句单纯的提示,出现的便是一篇关于某个点唱机连同某个确定的地方的完整报道;从一本速记恐怕会跳跃到一本引言,没有过渡,而这本引言又没有过渡,没有和谐的连接,也许专门会给连篇累牍地记录一个特别的发现对象那一个个标题和歌唱者的名字留下位置——在这期间,作为或许会赋予整体一种关联的基本形式,他在继续想象着那个提问-回答-游戏,在其中,自然零零碎碎的,一会儿参与,一会儿躲避,一会儿又与相似的电影场景片断融合,而这些电影场景的中心分别出现另一台点唱机,以这台点唱机为出发点,要么是多姿多彩的事件,要么是静物画,以越来越大的范围围绕着它——哪怕结果是直到另一个国度里,或者只是来到某个站台尽头的黄杨树前。他期望能够让他的“试论”逐渐过渡为一首“点唱机的歌谣”,一个可以吟唱的、可谓“完美的”歌颂这个玩意儿的歌词,当然只有当这个歌词在经历了所有那些图像跳跃之后自然而然地展现出来时才能如此。在这期间,他曾经觉得,写作中这样一个过程不仅要适应于那个特殊的客体,而且也要与时代相呼应。那么以往各个时代那些史诗形式——它们的统一性,它们召唤和强占(陌生命运)的姿态,它们既无所不知又一无所知的绝对要求——此间不是作为地地道道的装腔作势还依然运用在今天的书本里,对他产生影响吗?多方面大大小小的接近,也就是说,以穿透的形式替代了通常的俘获形式,在他看来,正是它们才会是现在对待书本的态度,这恰恰是因为他最完整、最深切、能够创造统一地经历了种种对象:保持距离;围绕着;勾画着;绕过去——从边缘出发,伴随着对你的事物加以保护。——那么现在,在热带稀树草原上,他毫无目的地走在探索的道路上,在他的心里,突然开始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节奏,不是交替变换的,跳跃式的,而是唯一的,匀称的,首先是一种节奏,它不再绕着圈子和绕过去,而是直截了当、一丝不苟、持续不断地走向inmediasres25:叙事的节奏。首先,他只是经历了所有那些他途中先后遇到的事物,它们是叙事的组成部分;凡是他一再接受的东西,同时在他的内心里得到叙述;那些当下的瞬间以过去的形式发生,也就是说,和在梦里不一样,不拐弯抹角,都是地地道道的主句,和每个瞬间一样短小而朴素:“在铁丝网篱笆里飞廉在飘动。一个手拿塑料袋的老男人弯腰去捡草地上的蘑菇。一只狗拖着三条腿从旁边蹦过去,让人想起狍子;它的毛皮是黄色的,脸是白色的;灰蓝色的烟雾从一座石头小屋里冒出来。在那棵孤零零地竖立在那儿的树上,长角果刷刷的响声听起来好像划火柴盒的声音。鱼儿从杜罗河跃起,风浪逆流而上掀起层层浪花。水在对岸拍打在岩石下面。萨拉戈萨开来的火车已经亮起了灯,乘客稀稀落落坐在里面……”然而,这种对当下事物静静的叙事随之也感染到了他所面临的、想象为多种多样游戏似的“试论”:第一个句子还未落下笔,它就变成了叙事,如此有说服力,如此强大,所有其他形式立刻变得微不足道。这在他看来一点都不可怕,而是无与伦比的精彩;因为在这种叙事的节奏中,说话的是那个把一切都变得温暖的想象力,他一如既往地相信这样的想象力,哪怕它极少有机会触及他的内心深处,也是出于与之一起的宁静,甚至在熙熙攘攘的喧嚣中也是如此:大自然的宁静,无论在外面多么遥远的远方,也不会与之发生什么对抗。这种想象力的突出标志是,在它的图像中,地方和地形会共同出现,他或许就会在那儿写就这个叙述。虽然他以往有时候也被迫去为之,那么比如说,他不过是将科隆的桦树当作意大利柏树移植到印第安纳波利斯,或者把萨尔茨堡的羊肠小道搬到了南斯拉夫,或者把写作的整个地区当作次要的东西置于背景中:可是这一次,索里亚就是要作为索里亚出现(或许连同布尔戈斯一起,还有维多利亚,一个的当地老人抢先和他打招呼),同时像那个点唱机一样成为叙事的对象。——直到深夜,那种对叙事形式的感知一直持续在他的内心里:这自然早就困扰着他——事实上,任何微不足道的事情(行人嘴里叼着根牙签,墓碑上面刻着“贝妮塔·索里亚·维达”的名字,为纪念安东尼奥·马查多用石头和水泥塞满的诗歌-榆树,碑文缺少的刻字是HOTEL26)都自然而然地挤进来,想要得到叙述。此时此刻,这不再是有说服力的、给他带来温暖的图像力量,而是一种冷酷的强迫,一再毫无意义地撞向早已关闭的大门,清晰可见,从心里直涌上大脑。他问自己,难道那种首先让他觉得神圣的叙事是一种假象吗——一种对所有零零散散的、没有关联的东西的表现?一种托词?一种胆怯的畸形产物?——然而一个男人嘴上叼着牙签,大冬天里,在卡斯蒂利亚的梅塞塔,打招呼时点点头,这样走去时真的微不足道吗?——不管怎样:他不想事先知道明天开始的第一个句子;在他所有那些之前确定的第一批句子之后,他要叙事的第二个句子立刻就卡壳了。——但另一方面:排除一切所谓的规律性!——然后……
第二天一早。酒店房间窗前的桌子。瓦砾地上空塑料袋飞扬,这里或那里挂在飞廉中。地平线上有一座岩石山,像一个跳台,助跑道上空笼罩着一片蘑菇云团。闭上眼睛。把纸条塞进窗缝里,免得风十分猛烈地透过窗缝吹进来。再次闭上眼睛。抽出桌子抽屉,开始出现写意时抽屉把手啪嗒作响。第三次闭上眼睛。痛苦的号叫。打开窗:一只小黑狗正在下面,被拴在房子墙柱上,全身淋透了:凄惨的叫声,其间短暂的沉寂,可以看见喷向外面草地的呼吸气团。Aullar是西班牙语中的“狗狂叫”。第四次闭上眼睛。
从洛格罗尼奥到萨拉戈萨的路上,他在伊布罗河河谷那些冬日里空荡荡的葡萄园里看到了葡萄农小屋的石头块。在他的家乡,穿过庄稼地路旁,也有这样的小屋,当然是木头搭建起来的,大小像一个木板棚屋。那些房子从里面看上去也像这样的木板棚屋,光线只能从板条缝隙和节孔透进去,地上是草捆,角落里是荨麻,在那些靠在那里的收割工具之间杂草丛生。然而,在祖父那些租地上,他曾经把每个小茅屋都当作自己的领域经历过。接骨木灌丛通常就长在旁边,它的树冠为那个被丢弃在旷野里的东西遮阴,它的枝条也从旁边伸进小屋里。那里还有地方放一张小桌子和一个板凳,板凳也可以放在外面的灌木旁。果汁罐子和下午点心被包在布里,保鲜和防虫。在这些棚屋区域里,他感觉比在任何建得舒适的房子都要亲切。(在这些棚屋里,他至多受到过那种无处不在的战栗的侵袭,因为有时候,一看到一个没有窗户的储藏室,或者身临内外交界线上,你虽然在里面感到安全,可是外面的雨雪也容易吹到你的身上。)然而,他把这些田间小屋与其说看作避难所,倒不如说是停歇和休息的场所。后来在他的家乡,哪怕是在路过时偶然发现远在一片荒芜的田野上有一个风吹雨淋成浅灰色的、歪歪斜斜的风雨棚,这也会让他心满意足,而且他心底里感觉自己的心简直都跳到那里去了,片刻间在这小屋里有了家的感觉,也包括夏天的苍蝇、秋天的马蜂和冬天冰冷、生锈的链条。
家乡的田间小屋早就不复存在了;只有那些更加庞大的、仅仅用于存储干草的仓房。但就在那个时候,很早以前,对他来说,这些房子或者位置的魅力已经转移到了点唱机上。还是个半大小子时,和父母一起,他不去饭店,不喝汽水,而是去找“沃利策”(“沃利策就是点唱机”,这就是广告语),去听唱片。凡是关于他来到——哪怕只是路过而已——那些田间小屋地区并且受到关照的感觉,他所讲述的一切,字字句句都适用于音乐盒。当然,各个点唱机的外形,甚至作为首选项都比不上那从中发出的特别音响。这个音响跟在家里放在神圣角落里的收音机不一样,声音不是从上面,而是从下面发出来的,而且或许在同样大的音量时,也不是从那个通常的声盒子,而是从一个让空间全都振动的深处传出来的。看样子,仿佛这就不是自动点唱机似的,倒更像是个附加乐器,借助它,音乐——当然,他事后才有了这样的认识,只有一个明确的——才能获得它的基本声调,几乎可以与火车的咔嗒声不相上下,当火车开过铁路桥时,它又突然变成了天然的雷声。许久以后,有一次,一个孩子站在这样一个点唱机旁(里面正好播放着麦当娜演唱的《像一个祈祷者》,是孩子自己选的),他还那样小,以至于喇叭的整个冲击力在他的身体下面震颤着。这个孩子洗耳恭听,一心一意,一本正经,如痴如醉,而他的父母已经站在饭店门口要走了,一再催促他,其间也为他们的孩子向周围其他客人道歉,对他报以微笑,直等到那首歌唱到头,而这个孩子,依然一脸严肃和陶醉,从母亲和父亲身边走过,迈步走到街上。(照这么说,那个方尖碑点唱机模式不成功的原因与其说在于它那不同寻常的外形,倒不如说也许在于那音乐向上,冲向天花板的回响音效?)
可是与感受田间小屋不同,关注留声机,让他满足的不仅仅是它的存在:它们一定要能够运行,轻轻地嗡嗡响——最好别让陌生的手使之动起来——,尽可能强烈地闪现出光芒来,犹如从它们的最深处出来的;没有什么比这个深色的、冷冰冰的、破旧的金属盒子更让人绝望了,不过也有可能用一块阿尔卑斯山的针织罩子遮盖着,羞羞答答地避开了人们的目光。这当然不完全符合事实,因为他此刻突然想起了日本寺庙圣地日光市27里一个坏了的点唱机。那是这个国家的第一台点唱机,在南北之间经历了漫长的旅游辗转,被封盖在报纸堆里,投币孔立刻就被他发现了,用一条胶带封着——但无论如何,最终还是被发现了。为了庆祝这个发现,他多喝了一杯日本米酒,而在外面冬天的昏暗里,眼睁睁地看着开往东京的火车离去了。之前他去了一个被遗弃的寺院,远在高处的森林里,从一堆渐渐熄灭的、还在冒烟的篝火旁走过,旁边是一把枝条扫帚和一堆雪,在山里更远的地方,小溪里凸出一块石头,溪水从上面飞溅过去时发出响亮的声音,如同从另外某个山涧岩石旁流过一样——仿佛你竖起耳朵聆听着一个半是歌唱半是敲鼓的演讲的实况转播,那是讲给一个遥远宇宙深处的星球上的全体大会的。随后在东京的夜晚,人们从那些横七竖八躺在火车站台阶上的人身上跨上去,再晚些,又是在一个寺庙地区,一个醉醺醺的人停留在祭祀香火前,做完祈祷后继续踉踉跄跄消失在黑暗里。
请勿开启浏览器阅读模式,否则将导致章节内容缺失及无法阅读下一章。
相邻推荐:瀚海唐儿归 别让我走 天堂 一日重生 修道院纪事 我的瓶中宇宙 爵士乐 弹幕告诉我杀人凶手是他 爱 柏油娃娃 去往第九王国 最蓝的眼睛 恩惠 宠儿 秀拉 所罗门之歌 知更鸟女孩3:神秘人 来一点信仰 你就这样失去了她 臣本书生,不谙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