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常子听到藤宫先生要她陪伴到熊野旅行,心中暗暗感到惊讶。
她为料理先生的起居,在他身边待了十年了,这是先生对她的一次感谢。常子四十五岁了,是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她一边作为入门弟子跟先生学习写作和歌,一边照顾当时因失掉年老的帮佣、日常生活感到困顿的先生。这十年间,她从未展现过女人的风采。
常子本来就不是美女,也没有什么姿色。其实,她性格朴实,一切都很节制,不是那种动辄就要求别人为自己干这干那的女子。结婚第二年,丈夫得急病死了,这门婚姻也是亲友们逼迫她勉强同意的,并非出自两厢情愿。这样的女子喜欢和歌虽然令人不解,但先生看准了常子的人格和无才,这才决心放她进入家门。
不过,根本的动机依然出自常子本人对先生的尊敬。她认为,再没有比藤宫先生更值得尊敬的人了。
藤宫先生是清明大学国文科主任教授,文学博士,并以歌人而知名。先生对于“古今传授”的研究很有名气,其研究特色在于阐明贵族文化和民众文化微妙融合的进程,即随着王朝文化的遗风次第空疏而愈益形式化,遂增加了同民间信仰相混合的神秘色彩,以致到了德川时代诞生了神儒佛说杂糅一处的奇妙的“传授书”。最近十年,这种研究被语言传授的研究所继承,先生关于王朝文学的讲课,动辄脱离讲题,染上了中世纪此类神秘传授的色调。
先生的学问有别于科学的实证性和完善的体系,先生首先是一位诗人,使先生着迷的是神秘。
例如,御所传授的著名的“三鸟大事”,即稻负鸟、桃千鸟和唤子鸟三种鸟。这些是无形的鸟,即使到动物园也看不到。但它们各自表现天地之原理,肩负着象征性的神秘意义。先生对照世阿弥的《花传书》,将上述意义纳入自己的著作《花与鸟》,这是一部广为流传的散文诗般优美的作品。另外,也成了先生的歌集《花鸟集》题名的依据。
先生身边集合着一群崇拜者。对于他们来说,先生是绝对的神明,个个互相都睁大眼睛,唯恐有竞争者夺走先生对自己的宠爱。先生为了一视同仁而耗费的苦心,实在非同小可。
这么说来,先生无论对社会还是对人生,都应该是一位光辉灿烂的人物。然而,在那些同先生交往十分密切的人们眼里,先生其实是包裹于暗影中的一位寂寞的奇人。
首先,先生极度缺乏风采,儿时因受伤眇其一目,自惭形秽,遂养成一副忧惨而阴郁的性格。有时对亲人说句笑话,像病残的孩子突然兴奋起来似的,骤然兴高采烈起来,但这绝不能掩盖住外观的阴郁,他总是力求不超出自我意识的暗影,这种暗影就像一个明白自己身份、紧守界限的人,始终背负着同身体不相称的巨大的羽翼。
先生具有一副奇异的男高音歌喉,激动时嗓门就像金属的鸣响。不管在身边多么亲近照料他的人,都摸不透他何时会突然发怒。上课时他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命令学生退场。仔细想想,那天不是因为穿红毛衣,就是因为用铅笔搔头皮屑。
如今六十岁的先生,内心里仍然保留甜美、亲切、纤弱和童趣的一面。他担心因为这些而失掉人们的尊敬,所以不厌其烦地向学生讲解礼法。实际上,对先生的业绩毫无兴趣的其他系的学生,经常在暗地里嘲笑先生,管他叫“鬼老头儿”。
现代化的清明大学明丽的校园,先生率领几位弟子穿行其间,这在大学里是一道独放异彩的著名风景。先生戴着一副淡紫色的墨镜,穿着不大合体的古旧西装,风吹柳枝一般迈着无力的步子。他是个溜肩膀,裤腿宽大似裙子,头发染得黝黑,时时不自然地用手抚平。后面捧着皮包走路的学生,因为是反时代的学生,穿着大学里人人厌恶的黑色高领制服,活像一群不吉利的鸭子跟在后头。先生周围犹如重病号病房,不能发出快活的欢笑,即便互相交谈也都是窃窃私语,人们一看到他们,就像好奇地盯着远方“再次通过的葬仪”。
他们走过美式足球训练场旁边时,先生心情愉快地说道:
“美式‘肮脏蹴鞠’春昼永。这是富坂君拙劣的俳句啊!”
“这样不行,要谈论句子好坏,必须先付给我劳务费,然后才能为你评论俳句。”
这是师弟幸福的一刻,但是所谓“肮脏蹴鞠”,是先生先前为讽刺足球所作和歌中的新造词语。这个新造的词儿被弟子盗用,成了谈笑的素材。这类笑话中夹杂着微妙的阿谀奉承,就像小狗对着母狗撒娇。第一,因为是先生的学生,此种玩笑必须使人从内心里感到可笑才行。
此时,鸭群里腾起春埃般轻微的笑声,但是先生很少笑出声来。笑声不久就平静了。远远看去,就像满怀敬意的灰暗而秘密的一团,一时被打乱规矩,又借助紊乱使得人们所不知道的自我纽带更加坚固,看起来就像演出一场可怕的滑稽剧……
先生心底里暗暗沉淀着悲哀和孤独,写作和歌虽然时有迸发,但平常就像水族馆躲藏在岩石底下的奇怪的鱼,隔着玻璃隐隐可见。人们不知道先生为何要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独有的悲哀的丧仪中,而且他们也不想强行知道。所以,他们能够和先生保持长期交往。
先生曾经给最亲信的弟子,就这种“心情抑郁”进行过讲解。
“根据罗伯特·伯顿的古典学说,人的体液有血液、痰、胆汁和忧郁液四种组成。其中忧郁液是又冷又浓而带有酸味的黑色汁液,由脾脏分泌出来,其作用除了控制血液和胆汁外,还给骨骼提供滋养成分。至于忧郁症的病因可举出几种影响:精灵、恶灵和天体等因素。另外,食物中牛肉会促进忧郁液的生成。正如你们所看到的,我喜欢吃牛肉。还有,按照伯顿的说法,学者的职业最不安定,优秀的学者要获得所有的知识,以致失去健康、财富和生命,因此,最易受到忧郁症的侵袭。这些条件我都具备,所以我被忧郁症缠住了。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听的人感到困惑,对于他这番话不知道要不要认真记取。他们知道,先生对他们讲这番话时,心情特别高兴。
此外,嫉妒也是先生的主要特质。先生始终是青年人的朋友,但在自家开设的特别讲习班上,一个获准列席旁听的先生所喜爱的学生,有一次将他在酒吧得到女招待欢心的事大肆宣扬,被先生听见,以不检点为由将他开除。先生尤其在自家讲习会上,总想像神道教的迎神仪式那样,希望那些清净的青年人在这里汇聚。先生不允许这里有发油和脏污的内衣的气味,只希望自家十二铺席大小的阴惨的客厅,犹如新削成的桧木板那样,充满明朗、纯净的青春气息,闪耀着光辉的眼眸,洋溢着朝气蓬勃、清新而热情的话语。
先生进而不善其攻,但退而能够坚守,于保守学问操行方面,战争中未留下任何污点。这就是战后先生受到狂热支持的一个缘由。
悲哀不仅表现于先生的歌,学问、表情、衣服,无处不受沾染。先生一个人走路时,垂首迈步,在校园里迷路的小狗向他跑来,他蹲下身子久久抚摩小狗的头。先生爱洁净,家中绝不饲养宠物,但对于别处满身长满污秽湿疹的小狗竟然如此。逢到这种时候,先生才清楚地感知自己的孤独,为了使孤独在自己面前认真地重演一遍,他便将自身进一步封锁在如此一幅孤独的构图之中。先生描绘着自己如此滑稽而悲悯的形骸,那一头染得极不自然的黑发,映射着艳丽的春阳,先生的溜肩膀上飘流过校园合欢树的叶荫……小狗忽然注意到什么,嗅着鼻子,夹起尾巴,狂吠一声跑走了。先生抚摩狗头的一只手里握着从不离身的酒精棉。这是早晨常子必然准备好的浸满酒精的棉花。那是一堆雪白的薄薄的棉片儿,满满地塞在一只银光闪亮的容器里,指头轻轻一触,立即像化霜似的,显现出酒精的泥泞……
常子就是为这样一位先生服务了十年。
孑然一身的先生独居的藤宫家,有着清净而严格的生活规律,容许女子进入和不容许进入的领域分得很清楚。
先生喜欢的食物有牛肉,鱼有石鲈鱼,水果有柿子,蔬菜有豌豆荚、小卷心菜、花椰菜等。
爱喝少量的威士忌酒。
唯一的兴趣是看歌舞伎,要么偕同弟子而去,要么赴往届弟子之约。但常子一次也没有得到陪伴先生的机会。
先生偶尔会放她半日假,“看看电影去吧。”但绝不会叫她去看戏。
没有电视,只有一台破旧的、声音混杂的收音机。
藤宫家是本乡真砂町一座幸免于战火的纯日本风格的古老宅邸,先生厌恶西式房屋,家中不置一张椅子,但是喜欢吃西餐。先生不仅自己绝不进厨房,他也绝不允许学生们进厨房。于是,那里成了常子一人的城郭。不过,不可想象会有什么现代化设备,只有两台古旧的煤气灶,有时要做十几个人的饭菜。为了不使每月的生活费超支,全凭常子的巧妙运筹,此时采取的各种手法一概不让先生知道。
先生早晚必入浴,经年累月,从不答应亲近的人为他搓背。接近入浴中的先生应遵守法度:将换穿的衣物放在浴室里,准备好之后告诉他一声,尽量逃得远远的,这便平安无事。刚动手做事,忽然听到更衣室里拍手,随即看到毛玻璃上晃动着先生的身影,这时忙不迭喊道:
“有事叫我吗?”
弄不好会招来一顿斥骂。因为听到浴室内一声呼喊,女人立即就过去,这是颇不正经的举动。
要想逃,藤宫家里有好多空间可逃。但大凡多少堆了些书籍的房间,都不允许女人进出。既不可进入打扫,更不准两手胡乱接触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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