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快接近目标了。”他疲倦地说,然后闭上了眼睛。
整整一下午他都闭眼坐在那里,时睡时醒的,我建议他躺下,他拒绝了。有时他似乎是从长长的梦里醒过来,回答一句我的问话,然后又回到他的梦里去了。他的嘴唇蠕动着,在咕噜着什么,我将我的耳朵凑近去,听见他在说起一连串的数字,原来他还在梦里计算我们走过的路程,以及我们所在的方位,那种计算是十分玄妙的。许多天以来,竟然第一次出太阳了,但照在身上的阳光并没有往常温暖的感觉,有点像日光灯的光。
“你不吃一点东西吗?你需要进食来维持你的精力。”看见他睁开眼,我连忙说。
“我的精力与进食没关系,我早知道我会在接近目标时倒下,我计算过好多遍了。”
夜里他一直在急促地呼吸,我听见他的胸腔里积了好多痰,发出“哗哗”的水响。下半夜他开始讲胡话,说起他已经闻到了湖水的水腥味,是风把这股腥味儿送过来的,他实际上也不想再走了,因为已经到家了。忽然他又猛地一睁血红的眼珠,朝我喊道:
“以偏离大路30度的角度朝前走不远,就可以看见‘魔鬼之门’!”说完他又笑起来,再次瞪着我,告诉我他现在呆在家里比什么都好,虽然走了这么远的冤枉路,总算到家了,他一动也不想动了,月光真是美极了啊。
照在他脸上的光却并不是月光。因为天上没有月亮。到底是什么光,我说不准确,这个夜晚很奇特,到处都很亮,就像黄昏似的,和前几天完全不同。
老文又告诉我,只要呆在家里不动,会有一伙人来把我们接走的,等着就是,不用害怕,他的时候快到了,他们会抬走他的尸体。我跟着抬尸体的人走,就会看见玉林湖,因为他们会把他扔进湖里,这一次,湖水要整个吃掉他的尸体,我如果有耐心等在湖边,就可以看见一团磷光,也可能不是光,出现的是一股特殊的臭味,或两种现象同时出现,在那一瞬间他的尸体已不存在了。他决定在此刻停下来,不再前行,是有他的道理的,因为到家了,也因为玉林湖近在咫尺。这一次他比从前有经验,他不再去乱闯,躺在家中,隔着一段距离去体验湖水的魅力不是更好吗?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断断续续,喘气越来越响了。最后,他似乎是睡着了,是的,他直挺挺地坐在那里睡着了。
黎明时分,老文醒了过来,用微弱的声音发问:
“他们来了吗?”
“谁?!”
他没有回答。
隔了一会儿,我有种不安的感觉,爬起来去探他的脉,才发现他已经死了。他仍然坐着,形成一个僵硬的直角,拉都拉不平。恐惧开始向我进攻,我离开他一点,企图理出一个头绪来,在微风里,他身上的酸臭味传到我的鼻孔。
然而道路尽头出现了一个小黑点,越来越大,黑点后面又连着一个黑点,然后再一个黑点——是一些人走过来了,狂喜的泪水涌出了眼眶。
“死了吗?”走在前面的村夫用手指在老文的脖子上按了一下,脸上带着厌倦的表情说道。其他人站在旁边,围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圈。我看见有两个人抬着一副担架。
“你们把他带到湖里去吗?”我问,“他一直在等这一天。”
“什么湖?”那个人冷冷地说,“这里没有湖,所有的人死了都放在那边坡上喂野狗。”他朝路边泛泛一指,“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不去住旅馆?这里人人都住旅馆。”
“有旅馆吗?”我的心狂跳起来。
“怎么会没有?到处都有。”他又泛泛一指,“五分钟路程里就有一个。”
他们将形成僵硬的直角的老文放上担架,踏着乱草朝一个方向走去。我记着老文的话,也跟了他们一起走,亦步亦趋,不敢落后。默默地走了一气,一队人都说累了,尤其抬尸体的那两个人,不住地抱怨尸体太沉,说这么瘦的人怎么会这么沉,莫非每天吃下去的是铁?为首的那位村夫便招呼大家去歇旅馆,说歇一天再走,这种天气尸体是不会臭掉的。我抬起头来,吃惊万分地看见了我和老文先前住过的小旅馆,老板穿着长袍,正抽着烟斗,笑眯眯地站在台阶上迎接客人。我连忙低了头,怕他认出我来。可是一直到登记完了,交了钱,进了我的房间,他一点也没显出认出了我的样子。他和蔼可亲,身上散发着让人放心的烟草味。回想起当初对他的看法,不由得十分迷惑。
我在餐厅里吃了丰盛的早餐,洗了个热水澡,便躺在软和的床上睡觉。朦胧中还听见那伙人在外面吵吵闹闹的,一会儿就什么也听不见了。我一直睡到下午才醒,一起床就去老板那里。
整个旅馆静得有些异样,我产生了怀疑。
“他们都在吧。”我连忙问老板。
“早就走了,没在这里吃中饭。”老板抽着烟斗说。
“他们说了要住一天的!”我提高了嗓门,“怎么不通知我就走了?那死者是我的朋友,我要送他最后一程,我和他是这样约定的……他们到哪里去了?”
老板脸上浮出一丝讽刺的笑容,慢悠悠地说:
“你要送谁?你太冲动了,你再好好想一想,你要送谁呢?”
“还有谁?我的唯一的朋友嘛。他们是有意地想出这个计策来摆脱我。”
“那当然,你中计了,因为你想送他,这种想法很有问题。”他平静地说。
“他们往哪边走的,请你给我指示一个方向,我要去追。”
“你不要乱来。我们住的这个地方是没有方位的,他没有告诉你吗?”
“谁?”我吓了一跳。
“你的朋友吧。从前他常来我这里住,他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了。我怎么能给你指示方向呢?你要是有粉笔,你可以自己在地上画嘛。”
我背上有股冷气往上窜,牙齿格格作响。我匆匆地回忆着那天下午的事。一开始是看见玉林湖,后来我们下车,到了这个小旅馆,旅馆停电,老文在他的房间踱步,再往后是逃跑,迷失方向,又重新回到旅馆。按情理说,这个地方应该是离汽车站很近的,坐上车一会儿就可以到达玉林湖,因为我的确在车上看见了那个湖。一切发生过的都是真的,可当时怎么也无法返回,老文就在返回的路上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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