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没有方位的地方,一切都要小心谨慎。”老板又说,“如果你开始放弃你心里的想法了,你就走后门出去吧,心猿意马地走,不会有问题的。”
他把我从旅馆的后门送到一条路上,自己转身回去了。
我很快看见了我熟悉的街道,死去的漆匠的铺面被人涂成了绿色,正出卖着水果,街上有送葬的人群,这回的死者却是一个小姑娘,她的母亲在灵车后面哭得死去活来。这正是我出发前和老文所住的那条街,抬眼望去,看见了我的公寓楼,我的厨房的窗户上,肮脏的排气扇上垂着一串灰穗子。楼下是一些商店,虽然开着门,店里却都没人。
我爬上公寓楼,用钥匙去开我的单元房,但怎么也打不开,那把锁似乎是换掉了,敲门,也无人答应。最后,我放弃了努力,在楼梯上坐了下来。楼里静悄悄的,等了好久都没有一个人,我只好下来,走到旁边去问楼下的老人。
“那些人早就不住这里了,听说所有的住户都旅行去了,他们一去不复返,他们的住宅就被别人占据了,最近这种事已经多起来了。留在城里的嘛,全是些等死的人,也有像我这么老的。你也是回来等死的吗?我看你还年轻了点,不过也凑合,你可以和我住一起。”老头驼着背,不假解释地领我往屋里走去。
他住在一个狭窄的楼梯间,那里面还放了一些扫帚畚箕,门一关,满屋子弥漫着老年人的体味。他打开灯,拉我坐在唯一的一张窄窄的木床上。
“你要是不嫌挤,就在这里待下去,不会太久了。有时候,免不了会做些不好的梦,不过时常可以出去透透气什么的。现在街上那些卖菜、卖米、卖面包的小贩都是在这个城里等死的,只不过白天做出卖东西的忙碌样子。你说你原来住在这里,现在情况已经改变了。一般出去了的都不再回来,你是唯一回来的,你刚才走进来我有点出乎意料。你说说看,你是继续等还是明天一早就走?”他微笑着,露出两颗黑牙。
“我到过一个美丽的湖。”我开始说。
“很多人走的时候都说是去那里,没有回来的。你回来了,你根本没去过,你瞎吹,我说的对不对?”他哈哈大笑。
“我是没去成,可我亲眼看见了,在车上。”
“看见了是不能作数的,每个人都可以吹牛,想出一些事情来吹,这类事我知道得多了。我的一个亲戚也去旅行了,他说他打算去抓蛇,后来他曾写了一封信回来,说看见了蛇,这还不是一厢情愿吗?”
“我现在就走。”
“你出不了城,我帮你的忙吧。由我将你送到旅馆老板那里,你就算是真正上路了。我要远远地监视着你,因为你总喜欢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分心,这都是你在漫长的旅途中留下的毛病。”
“你刚才说哪个老板?”
“穿长袍,抽烟斗的那一个吧,还会有谁?就只有他可以接待你,你还当我不知道这件事啊。我住在你楼下卖烟草,已经好多年了,他抽的烟丝就是从我这里买去的,气味很好闻吧?你看,还有什么稀奇事是我没见过的啊。我说这些,不会有丝毫差错的。”
“那我就住下。”
“住下也好。”
“为什么我不能到楼上自己的寓所里去呢?”
“那已经不是你的寓所,因为你出去旅行了。现在那里面躺了两个等死的人,从前天起我就锁了门,他们已无法动弹了。你在我这里还不好吗?我们两个人挤一挤就行了。”
“我还是一个人上路算了。”
“那也好。”
他目送我出了门,自己走到街当中去。他的眼神恍恍惚惚。
现在城里面一个人都看不见了,我慢慢地向前走,回忆着老头对这里的描绘,觉得某件事已显出了端倪。这时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我从前住过的公寓楼,我那套房子窗户上的排气扇已经找不到了,所有的窗户都变得一模一样,而且都关得紧紧的。我不再细想,我知道或迟或早,我又会到达小旅店,老板会抽着烟斗,笑眯眯地站在台阶上迎接我。单独一个人远行会怎么样呢?如果在老头这里住下又如何呢?也未尝不可,不过还是先走一走再说,说不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那样也好。有人在后面跟踪我,探头探脑的,我知道那是谁,但是可以不管。我快出街口的时候,跟踪的人追上来了,果然是那楼下的老头,手里居然还拿了一束红花,十分古怪。他臭烘烘的身子靠近我,急切地说:
“我不放心啊,这种事。万一你停下来,那可怎么好,这城里已经没有你的位置了。当初你和你朋友去旅行,是下了大决心的,所以啊,没人认为你还会回来,你既然回来了,就只能待在我那里挤着住,你不愿意,要走,只能照原路走,你还记得来的路吗?”
“我并不太记得,但是我想不会有大问题。只是我不懂你的话,城里有危险吗?”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没有人会这样想,当然不会有危险,只不过是没有你呆的地方了。你这么敏感,该明白我的意思。你只要不停脚一直走,不东张西望分心,我就可以放心了。”他说完就往路边上一拐,躲到厕所后面去了。
我并不把老头的话当回事,以我的想法,禁忌太多反而坏事。我看见一间房子,我就走进去休息,在桌旁坐下。
什么都没发生,很好,冰箱里有吃的,灶上可以烧茶,我吃了,喝了,往弹簧床上一躺,瞌睡就来了。但我挣扎着不敢睡,我知道老头还在门外,我往床底下看了看,竟然看见一男一女两个人并排躺在床下,他们镇定地瞪着我,裹在褥子里一动不动。我跳起来,穿了鞋子就往外跑,老头追了上来,手里的红花有点枯萎了,被他一甩一甩的。
“你怎么就不相信,还是眼见为实吧,所有的住宅我全调查过了。你在外面旅行,旅途匆匆,完全失去了判断和预感的能力了,这种事总是这样的。”
我回过头,想对老头说几句话,可是老头又躲起来了,躲在一个小院的围墙后面,我径直往那围墙后面走,老头反而着急了,从藏身的地方跳出来,做着手势说:
“不要来,不要来,这院子里人更多,满满一院子,早没地方了。”
“可是你不要跟着我好不好?”
“我怎么能放心呢?就说你刚才的举动吧,完全不能让我放心。”
“那你就和我一起走吧,躲躲藏藏的我很不舒服,你使我担心自己要犯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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